本文讨论的是从方言比较论证古音的问题。
广韵蒸證職三韵有些字南昌话读如登嶝德三韵。这里根据语言研究所《方言调查字表》,题为《南昌方言里曾摄三等读如一等的字》。(《方言调查字表》里的曾摄三等字,逢精组声母和喻(以)母,等韵在四等;逢莊组声母,等韵在二等;逢其他声母,等韵在三等。)
本文分三节。第一节说明南昌话曾摄字的读法,为下文讨论张本。第二节逐字讨论七个有关的例字。第三节先拿南昌话这七个字的读音跟其他五个方言比较。再指出广韵有曾摄字一三等又读的例子。据此提出一个假设,南昌等地曾摄读如一等的三等字,古代本有一等的读法,只是《切韵》系韵书没有著录这些音而已。
壹
广韵曾摄开口南昌今韵母见表一。曾摄合口限于见系声母,常用字只有三个:国[kuɛt┐],或惑 [fɛt┐]。(“域”字口语不用。)
关于表一有两点需要说明:
第一,三等莊组舒声无常用字,日母入声无字,根据南昌韵母舒入相配推论,这两格的读音是[ɛn]和[it ɨt]。
第二,南昌话[ɛ ɛu ɛn ɛt]四个韵母跟[k k’ ŋ]三个声母相拼时,往往带一个介音[i],读成[iɛ iɛu iɛn iɛt];但是也可以不带[i]介音。就是说,有无[i]介音在这些声韵组合里没有辨字作用,所以本文不记这些声韵组合里的介音[i]。
现在分别举例。
贰
曾摄三等“凭甑譍鲫𠢠凌澄”七个字南昌读如一等,也就是不读[in ɨn it] 韵母,而读[ɛn ɛt]韵母。现在逐字讨论。
1. 凭 广韵去声證韵皮證切(三等並母):“凭,依几也。”南昌照例读[p’in˩],实际读[p’ɛn˩],读如去声嶝韵父鄧切(一等並母)。凭[p’ɛn˩]字在南昌话里有两个意思。①(身体)倚,靠:~得栏杆上|莫~得人家身上。②倚仗:~渠老子箇势力(倚仗他爸爸的势力)。
凭字在广韵里还有平声蒸韵扶冰切(三等並母)一读:“凭,依几也。”北京话凭字读[p’in□]就是从广韵这个读音来的。南昌话“凭本事赚钱”的凭读[p’in□]也是从这个读音来的。
- 甑 广韵去声證韵子孕切(三等精母):“甑,古史考曰黄帝始作甑。”段玉裁在《说文》甑字下注:“⋯⋯按甑所以炊烝米为饭者,其底七穿,故必以箅蔽甑底⋯⋯”(《说文解字注》十二篇下瓦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638页下)。甑字南昌照例读[tɕin□],实际读[tsɛn□],读如去声嶝韵子鄧切(一等精母)。南昌话里,甑指一种蒸饭用的器具,样子像木桶,底下有一层箅子。
这里附带提一下,浙江温岭“饭甑”读[vɛ□ᵓ tɕin┐ᵓ],甑字读音从三等子孕切来。河北昌黎甑字读[tɕiŋ┐ᵓ](《昌黎方言志》,科学出版社,1960年,88页),也是从三等子孕切来的。
- 譍 广韵去声證韵於證切(开口三等影母):“譍,以言對也。”南昌照例读[in□],实际读[ŋɛn□],读如去声嶝韵影母(开口一等)。南昌话里,譍是应声回答的意思,如:“人家喊你,你也不~一声。”(譍字平常写作应。)
4. 鲫 广韵入声職韵子力切(三等精母):“鲫,鱼名。”南昌照例读[tɕit┐],跟即字同音;实际读[tsɛt┐],“鲫鱼”叫[tsɛt┐ ᶇiɛ□],读如入声德韵子德切(一等精母),跟则字同音。
- 𠢠 广韵入声職韵林直切(三等來母):“𠢠,趙魏間呼棘,出方言。”(不见于今本《方 言》。)南昌照例读[lit┐],跟力字同音;实际读[lɛt┐],读如入声德韵盧则切(一等來母),跟肋字同音。南昌话里,𠢠指树木花草上生长的刺,如枣树、蔷薇等的刺。带刺的灌木丛南昌话叫“~棚[lɛt┐ p’aŋ□ㅏ]“(棚是同音字)。
- 凌 冰凌的凌广韵只有平声蒸韵力膺切一读,集韵还有去声一读,现在据集韵。集韵去声證韵里孕切:“凌,冰也。”南昌照例读[lin˩],实际读[lɛn˩],读如去声嶝韵郎鄧切(广韵鲁鄧切,一等來母)。凌[lɛn˩]字在南昌话里有两个意思。①冰:冰~。②冻:水缸~坼了(水缸冻裂了)|~豆腐(冻豆腐,食品名)。
这里附带提一下,冰凌的凌武汉也读去声。见朱建颂《武汉方言单音词汇释》:“nin□①【凌】冰:外头下了~结了冰|好厚的~哪!②【凌】冻:水管子~炸了|缸~了|~几块豆腐。”(《方言》1980年第2期145页)。
姓氏和“凌辱”的凌,南昌仍读[lin□](古平声次浊声母字南昌照例读阴去)。姓氏的凌广韵作淩,凌辱的凌广韵作陵,两个字都是平声蒸韵力膺切(三等來母)。
- 澄 广韵平声蒸韵直陵切(三等澄母):“澄,上同(徵)。”“徵,清也。”南昌照例读[ts’ɨn□],实际读[t’ɛn□],读如平声登韵徒登切(一等定母),跟“腾藤腾”等字同音。南昌话里,澄[t’ɛn□]是使浑水里的杂质沉淀的意思,如:“缸里箇水浑,等渠~一下(缸里的水浑,让它澄一会儿。”)
这里要说一下声母问题。在广韵系统里,除了个别的例外,知徹澄只拼二三等,不拼一四等:端透定只拼一四等,不拼二三等。韵母三等读如一等,澄母相应地就读如定母。
叁
第二节里列举的七个字在别的方言里也有读如一等的,主要见于赣语、客家话、粤语等方言。表二列表对比南昌、高安、临川、永定、广东客话、广州六个方言曾摄三等读如一等的情况。表二分三个部分。上面“崩增恒则肋能藤”七个字是曾摄一等字,下面“凭蒸应即力菱徵”七个字是曾摄三等字。这十四个字的读音都是合乎常例的。广州话平声蒸韵扶冰切的凭读[◇p’ɐŋ□],不符合三等字读音常例,因此未列入。中间七个是曾摄三等读如一等的字。这一部分有一些空格。有的是该方言不用这个字,有的是不读如一等,有的是缺乏材料。
现在对表二各点依据的资料分别做一点说明。
高安话的材料引自《方言》1981年第2期颜森《高安(老屋周家)方言的语音系统》。颜文譍字作“应~一句:答应一声”(112页);𠢠字作“□荆棘”(116页)。古透定两母高安逢今开口呼韵母,文读是[t’],白读是[h],所以澄字读[◇hɛn□]。
临川话的材料引自罗常培《临川音系》(科学出版社,1958年新一版。)罗书包括几个发音人的材料,本文标音一律按游国恩的读音。譍字罗书作应,见91、215、218页。鲫字白读音[tseʔ□]见57、89页。
永定话根据的是黄雪贞同志调查的尚未公开发表的永定下洋客家话材料。古上去两声清声母字永定下洋话今都读上声,所以甑譍两字读上声。
广东客话的材料引自M.C. Mackenzie的Hakka Dictionary《客家话字典》(1926年新版,上海)。这本字典记录的是广东的客家话,每条先写汉字,再用罗马字注音,用英文释义。本文用音标折合为梅县音。表二里有三个字该字典没有写汉字,只有注音和释义,现在摘录于下。方括号[]里的汉字和音标是本文作者加的。
广州话“崩增恒则肋能藤蒸应即力菱徵”十三个字音引自陈慧英、白宛如《广州音和北京音的比较》(《方言和普通话丛刊》第一本67、69、70、83、85页。)“凭(皮證切)”字读音引自白宛如《广州话本字考》(《方言》1980年第3期219页。)“甑鲫𠢠”三个字音根据白宛如同志尚未发表的广州话调查材料。表二里全部广州话字音又跟敖镜浩同志(广州人)核对过。
从表二看,曾摄三等读如一等的现象分布的地区相当广,连成一片,不是一个地点特有的现象。而且这些字都是口语里用的字,有些字甚至只会说而不知道本字,可见是说话传下来的,不是认字学来的。口耳相传,犹存故读,一定是古已有之的现象。在广韵、集韵里,一三等又读是常见现象,这里举几个曾摄一三等又读的例子:
棱①广韵平声蒸韵力膺切:“祭名,神靈之福。”
②广韵平声登韵鲁登切:“祭也,福也,靈也。”
朸①广韵入声職韵林直切:“县名,在平原。”
②广韵入声德韵虛則切:“说文曰木之理也。平原有朸县。”
蜮①广韵入声職韵雨逼切:“短狐虫,又音或。”
②广韵入声德韵胡國切:“虫名,短狐,状如鼈,含砂射人,久则为害,生南方。《说文》云有三足,以氣射害人。《玄中记》云长三四寸,蟾蜍、鸑鷟、鸳鸯悉食之。”
这个字三等的声母是喻(云)母,一等的声母是匣母。在《切韵》系统里,喻(云)母跟匣母是互补的。一般的说,喻(云)母只拼三等;匣母不拼三等,只拼一二四等。三等喻(云)母折合成一等就是匣母。
澄①集韵去声證韵澄應切:“清皃。”
②集韵去声嶝韵唐亘切:“清浊分也。”
膡①集韵平声蒸韵持陵切:“美目皃。”
②集韵平声登韵徒登切:“美目也,一曰大视。”
据此,我们可以假设:曾摄三等的一些字读如一等是古代就存在的一种方言读音,不过《切韵》系韵书没有收这些字的一等读音而已。
附记:承黄雪贞、白宛如同志提供资料,敖镜浩同志协助核对字音,谨向他们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