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正辉:南昌方言的文白读

本文讨论南昌话的文白异读。南昌话指的是作者本人说的南昌城里话。本文作者原籍南昌,从小说南昌城里话。虽然由于抗战和家庭迁居,在南昌居住的时间不很长,但十七岁以前一直是生活在南昌话的语言环境里。一九六三年和一九六四年,作者曾两次回到南昌调查方言。当时发现南昌城里话在一些字的读音方面已受到四周乡下话的干扰和普通话的影响。这是由于抗战后大量乡下居民迁入市内和解放后大力推广普通话的结果。不过那时仍然找到了两位发音人,一位四十多岁,一位将近七十。他们的南昌城里话保持得很好,读音稳定,系统整齐。他们的语音系统跟作者的完全一致。由于作者没有受到近三四十年来变化的影响,作者的南昌话可以说保持了抗战前后一段期间南昌城里话的基本面貌。

南昌话的文白异读主要有以下三种:①古梗摄字今韵母分文白读;②古日母字今声母分文白读;③古匣母字今声母分文白读。

壹 什么是文白读

本文说的文白读,指的是南昌话里用到的字和用到的音。白读音当然不必说,就是文读音也是日常口语里说的话。比如“青”字,文读是[tɕ‘in□],白读是[tɕ‘iaŋ□]。这两种读音都用于日常口语。“蔬菜”叫做“青菜[tɕ‘iaŋ□ ts’ai□]”,“橄榄”叫做“青果[tɕ‘in□ kuo□]”。南昌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都是这样说话。

有一些字是南昌话口语里不用的。比如“饼铛(烙饼用的平底锅)”的“铛”字,北京话读[ts’ɘŋ□],一般的南昌人既不知道这种叫名,也不知道这个“铛”字用南昌话该怎样读。也许有人会当成“铃铛”的“铛”字而读成[tɔŋ□]。如果因为接触了北京人或是通过查词典而知道这个字北京话读[ts’ɘŋ□],很可能会认为跟“称重量”的“称”字同音而读[ts’ɨn□]。如果根据这个字的古音音韵地位和古今语音对应规律,南昌话应该读[ts’ɛn□](文)或[ts’aŋ□](白)。不管这个字可能读出哪个音,这样的字均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又比如“萌芽”的“萌”字,南昌话口语里也不用,只是认字时知道它读[min□]。现在受普通话影响,也可能有人读[muŋ□]。这样一类字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有一些字音,专门用于对外地人说话的场合,在南昌人之间交谈一般不使用。比如“读书”的“书”字,南昌话读[çy□]。南昌人对外地人说话时常常会读成[su□]。又比如“火车、汽车、洋车”的“车”字,南昌话读[ts’a□],但对外地人说话时常常读[ts’e□]。这种对外地人说话时用的读音,如果用于南昌人之间的谈话,对方就会认为你“撇官腔”,使人感到不舒服。这种“撇官腔”的读音,本文也不列入文白读的讨论范围。顺便提一下,由于受普通话的影响,遇摄三等知章组字读[tsu ts’u su]、假摄三等章组字读[tse ts’e se]这种原来认为是“撇官腔”的读音现在已经在南昌话里流行开来了。原来的读音被认为是老年人说的话。前两年跟一位从南昌来的五岁的小朋友用南昌话交谈,他甚至认为作者说的这类字的原来读音错了。

从南昌话的例子看,有的字有文读又有白读,一字两音;有的字则只有文读或只有白读,一字一音。比如上文说到的“青”字,有文读又有白读,一个字有两个读音。比如“牲”字,只有文读音[sɛn□]一个读音。南昌风俗在供神、祭祖时要用猪头、公鸡、鲤鱼,叫做“三牲[san□ sɛn□]”。比如“硬”字,则只有一个白读音[ŋaŋ□],不管是“软硬”的“硬”还是“硬是不肯|硬是要去”的“硬”,都是这个读音。因此,分析文白读不能只局限于那些一字两音的字,还要分辨那些一字一音的字。这就需要联系古今语音对应规律来考察。文白读在古今语音对应关系上表现为古音一个或一组声母、韵母或声调在今天分为两套读音,而这种一对二的对应关系跟北京话里精母今分读[ts tɕ]两个声母、阳韵今分读[aŋ iaŋ uaŋ]三个韵母、平声今分读阴平阳平两个声调这一类的情况又不同。北京话的例子是语音系统内部声韵调三者相互作用的结果,而文白读则不能从声韵调的制约关系来解释。

(編者按:其实很多人对“文读音”这个概念并没有非常深刻的认识,所谓的“文读音”,实际上是专指用于“文言”的读音,自从廿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开始,“文言教育”被“白话教育”取代以后,“文读音”就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那么新文化运动以前的“文读音”又是不是真正的文读音呢?严格来说也不是,因为那套音系(俗称老国语)虽然是用来读“文言”用的,但它的前身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元朝时期的北平方言,本质上就是一种白话口语音,只不过因着政治力量的影响,后世的知识分子也用这套音系来读“文言”,号称“文白兼用”。所以“文读音”这个概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就是指任何一个时代的通用语,不管这个音系的内在本质如何,只要政府或官方认可了就是,这个意义上的“文读音”是无所谓传承的,它是断代的,此一时代的音与彼一时代的音可以没有紧密的关联性;而狭义的“文读音”是指纯粹由知识分子共同推尊并尽可能免受政治力量之干扰的这样一套音系,在历史上由师生之间口耳相传一代一代继承下来的,这个意义上的“文读音”才有所谓的“师承”可言,其口耳相传的性质在历史中并没有因社会变迁而间断过,其音变亦是相当稳定而很少有例外的。)

贰 梗摄字的文白读

2.1 梗摄开口字

梗摄开口的字字数较多,古今语音对应规律也较整齐。我们先说开口字的文白读。开口字的文白读说清楚了,合口字的文白读就比较容易明白了。

梗摄开口字的文白异读见表一。

南昌话保留了入声。入声字今收[t、ʔ]两种塞音韵尾。梗摄开口入声字文读今收[t]尾,白读今收[ʔ]尾。梗摄开口舒声字文读今收[n]尾,白读今收[ŋ]尾 。

南昌话主要元音是[e]或[ɛ]的韵母,开口呼不拼[k、k’、ŋ]三个声母。[k、k’、ŋ]三个声母一般不拼细音,但是可以拼而且只拼主要元音是[e]或[ɛ]的韵母的齐齿呼。这是南昌话的一条语音构造规律。如“锯”读[kie□],但“许(那)”读[he□];“藕”读[ŋiɛu□],但“厚”读[hɛu□];“恩”读[ŋiɛn□],但“痕”读[hɛn□];“刻”读[k’iɛt□],但“黑”读[hɛt□]。从比较准确地反映现实读音着眼,这一类字音应像上面那样记录。但在描述古今语音对应规律时,把上面那类字音的韵母一律记成开口呼可以少费很多笔墨。本文就是把它们当成开口呼处理。读者只需记住,凡是以元音[e]或[ɛ]开头的韵母跟[k、k‘、ŋ]三个声母相拼时,实际读音都带有一个介音[i]。

有一些字的读音跟表一所示的文白读规律不符。如“梗”读[kuaŋ□],开口读如合口;“行(行为)”读[ɕin□],二等读如四等;“宁(宁可)”读[lɛn□],四等读如二等。这类字如果调整一下它们的开合口或等,仍可以符合文白读的规律。另一种例外字,如“打”读[ta□],读如马韵二等端母;“盲”读[mɔŋ□],读如唐韵明母;“剧”读[tɕy□],读如遇摄三等去声见母。这类字可以不把它当作梗摄字看待。

“额”字又是代表另一种情况。用于“额外[ŋɛt□ uai□]”一词里,仍为二等,读文读音。用于“额角[ȵiaʔ□ kɔʔ□□]”一词里,读如三等或四等,读白读音。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孟”字的读音。“孟姜女”是妇孺皆知的民间故事里的人物,“孟子”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这里的“孟”字可以读[mɛn□],也可以读[muŋ□],似乎未听到过读[maŋ□]的。[mɛn□]这个音给人感觉是有点老旧。读如通摄的[muŋ□]反映了南昌话更新的一个层次。在梗摄合口字的文白读里可以看得更清楚。

梗摄开口字每个字的读音及用例见本文第伍节。

2.2 梗摄合口字

梗摄合口字本来就很少,南昌话口语用到的字就更少。表面上看起来,合口字的文白读规律不如开口字整齐。这是由于有多种因素复合起作用的结果。仔细分析一下,还是可以看出其规律性。

南昌话跟古音的对应规律里,大致上有这样一条总的规律:开口字今读开口呼的,合口字今一般读相应的合口呼;开口字今读齐齿呼的,合口字一般读相应的撮口呼,根据这条规律,参照表一梗摄开口字的文白读规律,梗摄合口字的文白读相应地应该是如下面这样:

因为南昌话的语音构造规律不允许有[yaŋ yaʔ]这样的撮口呼韵母,故读如相应的齐齿呼。

南昌话还有另一条规律,古见系别的声母字今读合口呼时,晓母和匣母(文读)字今读[f]声母。而[f]声母除了可以拼[u、uŋ、uʔ]三个合口呼韵母外,不拼别的合口呼韵母。合口呼韵母这时读成相应的开口呼韵母。如:

下面逐个介绍梗摄合口字的文白读。合乎文白读规律的只举用例,不加说明。

在讨论梗摄开口字时已说到,读如通摄是一个更新的层次。合口的“轰、兄、琼、荣”等字都是属于这种情况。“兄”字文白两种读音都有。白读是[ɕiaŋ□],而文读是[ɕiuŋ□]。“轰”字在南昌话只有[fuŋ□]一种读音,而在周围的临川、奉新、高安等地还保持着跟南昌话[fɛn□]相应的读音。临川话读[□fen□](罗常培《临川音系》,科学出版社1958年新一版,78页)。奉新话读[□huen□](余直夫《奉新音系》,台北艺文印书馆1975年初版,66页)。高安老屋周家话读[□fɛn□](颜森《高安(老屋周家)方言的语音系统》,方言1981年第2期,112页,114页)。高安老屋周家话“轰”字还有一个跟南昌话[fuŋ□]相应的读音[□fuŋ□]。这个读音是文读,而[□fɛn□]是白读。

叁 日母字的文白读

遇摄的和止摄开口的日母字今读零声母,例如:如儿而[ɵ□],乳尔耳[ɵ□],二[ɵ□]。这类字没有文白读之分。其他摄的日母字,文读音读[l]声母,白读音读[n]声母。

南昌话[ȵ]声母只拼细音,来自日母的[l] 声母只拼洪音。因此,日母字文白异读不只表现在声母上,而且在韵母上也因此有洪细的不同。

下面列举日母字的读音和用例。一个字有两个读音的,先列白读,后列文读。文读的例子放在双竖线“‖”后面。一字一音的可以凭声母以及有无双竖线来分辨是白读是文读。

肆 匣母字的文白读

南昌话里,匣母一二等开口字今全读[h]声母,韵母全读开口呼。匣母一二等合口字今读[f]声母或零声母。读零声母时,韵母全读合口呼;读[f]声母时,除了主要元音为[u]的[u、uŋ、uʔ]等韵母外,全读开口呼。匣母四等字不论开合今全读[ɕ]声母,韵母全读细音,只有霁韵合口的“惠慧”二字读[fɨi□]。

匣母字只有一二等合口字有文白异读。今读零声母的为白读,今读[f]声母的为文读。

仅有文读的字列举如下:

下面列举仅有白读或有文白两读的字及其用例。两读的字先列白读音,后列文读音。双竖线“‖”后面的是文读音的例子。

伍 梗摄开口字文白异读表

本表分六组排列:①二等舒声字,②二等入声字,③三等知章组舒声字,④三等知章组入声字,⑤三四等知章组以外的舒声字,⑥三四等知章组以外的入声字。

每个字的读音只标声母和声调。韵母可以从本文表一的文白读规律推求出来。双竖线“‖”前面的是白读的例子,后面的是文读的例子。只有白读的,不写双竖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