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汉卿:《金瓶梅词话》方俗词拾零

打断 《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词话》)九十三回:“经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不久着了惊唬,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白维国(1999)和陶慕宁(2000)皆释“打断”为“判决”。这是将“断”理解为“判断、决断”,就文义来看似乎不确。

按“打断”的意思就是被惩罚后赶出来。冯金宝原为娼妓,后来陈经济将其纳为妾,陈经济娘子西门大姐为此十分气恼,关系一直不和。后西门大姐因不堪丈夫陈经济虐待而上吊自杀,吴月娘具状告发,官府拘讯陈、冯二人。陈经济本当死罪,但陈用一百两银子贿赂知县,知县将“招卷”改了,只问了个违反杂律的“死罪”——“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因而幸免于死。冯金宝则“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意思是“敲一百敲”然后送回她原来的行院继续娼妓生涯。这实际上是被官府赶回了本籍。

“断”在青海乐都方言里有“赶、撵”的意思,表示厌恶的感情。如:“那一群牛又跑到地里吃庄稼来了,赶紧打着断走给(打着赶走)|奈(那)是个捣蛋鬼,再不听话的话,干脆打者断出动叫单另过去给(分家让其单独生活)|奈们家(那样)的哈倯哈(对那样的坏东西),你把他断者出动,家里再󸪒来给|你好好看者晒下的粮食,鸡儿但(如果)过来的话,打着断掉(赶走)。”青海方言有“撵断”一词,意思是不停地追赶人做事情。如:“把娃娃们天天撵断者没闲给者(天天追赶孩子们做事情不让闲呆着)|你我哈再󸪒撵断了,实在乏者不中了不行了。”可见“打断”就是“打着断走”,也即赶走的意思。

其他近代文献中也不乏用例,如蒲松龄《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主人贪,不似前边店人贤。独自一个人,占着店一间,三日头就要往外断,死气白赖不肯搬。⋯⋯这个店家甚可恶,见官人病了,心心念念的,只待往外撵。”先说“往外断”,后说“往外撵”,足见“断”是“撵”的意思。《醒世姻缘传》六十八回:“偏生的又撞见员外,又没叫俺进去,给了俺四五十个钱,立断出来了。”“立断出来了”就是当下被赶出来了。邵则遂(1992:162)根据鲁方言“断路”一词,认为此处“断”是“阻拦的意思”,误。蒲松龄《聊斋俚曲集》中还有“休断”的说法,如《禳妒咒》:“不幸生下这个不孝的女儿,被人家休断出来,屡次央亲友去哀告高仲鸿,无奈那高仲鸿坚执不允,如何是好!”这是说樊家的女儿樊江城因不孝顺公婆而被高家休了,“休断”就是被休掉后撵回娘家。

另外见于近代文献的“喝神断鬼”一词,一般都将其当作“喝神骂鬼”的同义词,解释为“胡乱骂人”(参《汉语大词典》)。其实就其本义而言,是指用骂詈的言语也就是语言巫术驱赶鬼神,不是一般的意义上的“骂”。在青海乐都方言中引申为对人的严厉辱骂,如:“王家的老三把啥祸闯下了哈(不知道闯了什么祸),他的达达(父亲)喝神断鬼的骂给了一早晨。”《醒世姻缘传》五十七回:“晁凤跑到那里,正见晁思才手拿着一根条子,喝神断鬼的看着小琏哥拔那天井里的草。”

青海乐都方言中还有“喝过来断过去”的俗语,如:“他是个娃娃家,东西丢了就丢了,你喝过来断过去做啥哩?(把他)吓者猫颠儿狗窜的?”这里的意思是说因为大人的指责批评致使小孩子恐惧而到处躲闪不及。《词话》七十八回:“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把他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喝过来断过去”就是骂来骂去,是用骂詈之语“撵断”,使其不得安宁。

《词话》五十五回:“四人坐下,唤顾卖打上两角酒来,攘个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铺上几碟。”白维国(1991)释“攘”为“吃”。李申(1992)释为:“吃;喝。多含厌恶之意。”按:“攘”确有“吃喝”的意思,并含有厌恶的感情色彩,如《醒世姻缘传》八十三回:“小选子也会走到后面,成大碗的酒,成碗的下饭,偷将出来,任意攘颡。”《聊斋俚曲集·富贵神仙》六:“两个衙役,每日攘的是那臭酒饭。”字又作“囊”、“馕”,《鼓掌绝尘》第九回:“你看这和尚,尽着肚皮,囊了一顿饱斋。”《西游记》十九回:“那馕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攘糠”是骂人的话,意思是人吃饭象猪吃糠一样。《醒世姻缘传》二十一回:“外边的这七个族人,一个家攘嗓的鼾僧儿一般,都进来谢了晁夫人家去。”又七十八回:“他也装呆不折本,案着决不作假,馕嗓了个够。”清吴璿《飞龙全传》:“你只管自己攘嗓,不来请乐子吃些,实是可恶!”“攘嗓/攘颡”意思是贪婪地吃东西。见于现代方言者如青海乐都话常用指责的口吻说:“你快攘上些了做啥的做去(你吃了饭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肚子攘饱了说头还多的很。”还有一个更俚俗的说法是“日攘”,感情色彩更浓。如:“肚子日攘饱了你还说头多的很。”也见于《红楼梦》第四十回。

但上述《词话》的“攘个葱儿、蒜儿⋯⋯”中的“攘”和“吃”没有关系,其意思应是“好的;质量好的”。青海乐都方言有这个词,如:“今年的青稞长哈的胡都(非常)攘啊(今年的青稞长势非常好)|这一双皮鞋看上去胡都攘呗,你阿里(哪里)买上的?|这一捆大葱攘的很呗,你在阿里买下的。”还可以重叠使用,如:“今儿在街上攘攘的吃了一顿|我把那个坏倯(坏蛋)哈攘攘的打给了一顿。”“攘攘的”相当于“好好的、美美的”。由此可见,《词话》之文是说将上好的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端来摆在桌子上。“攘个”的“个”是表示修饰关系,用“攘”来修饰葱儿、蒜儿等,如果解释为“吃喝”,则于文义不通。

石头貉剌儿 《词话》二十五回:“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貉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其中“貉剌儿”一词,董遵章(1985:157)释为“角落”。白维国(1991)解释为“旮旯儿;角落”。李申(1992)释为:“貉剌儿,即旮旯,狭窄偏僻的地方。石头貉剌儿,石头缝儿。”

按“石头貉剌儿”意思就是“石头块儿”,在今青海乐都方言中,把因布满石头而显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面叫“石头貉剌(儿)”,音[ka˧˦ la˦ ·ɛ]。如:“那一带河滩阿蒙价(怎么)种庄稼哩?|你眼睛看者些!阿蒙往石头貉剌里走者哩?”“石头貉剌里”就是石头地里。

在汉语官话方言里,土块常称为“坷垃”或“土坷垃”。“坷垃”的读音,沈阳为[k’a˥˩ ·la],淄博为[k’a˧ ·la],山东东平为[kə˨˩˧ la˧˨],文水为[k’əʔ˨ laʔ˨˧˥](见许宝华、宫田一郎1998)。清蒲松龄《日用杂字·庄农章》有“道上䂺(可)砬(拉)都𢶍碎,垡垡压去要深墜”的记载,其中“䂺砬”一词自注其音为“可拉”,据文意看指的就是“土坷垃”。由此可见,“石头貉剌儿”就是“石头块”。所以如果解释为“角落”、“旮旯”、“石头缝”,整个句子的意思似乎能够讲通了,但词义并未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