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即今之開封,與洛陽居天下之中樞。自東漢、曹魏、西晉,下至後魏都以洛陽爲國都,唐代則定爲東都,車軌交錯,達於四方,人士往來,言談之間,大都以洛陽音爲正。宋代都於汴梁,汴梁東離洛陽約六百里,語音當去洛陽不遠。
宋代禮部懸科取士,詩賦押韻,要以《禮部韻略》爲準程,不得違例。宋修《廣韻》韻目下所注獨用同用例即本於《韻略》。但詩家如非應制之作,遣興吟詠,多據實際語音押韻,不局限於功令,所以根據詩家詩歌的用韻材料可以考證當時的語音分韻的情況。
現在就以北宋洛陽人邵雍[1](公元1011~1077)、程顥(公元1032~1085)、程頤(公元1033~1107)、尹洙(公元1001~1046[2])、陳與義(公元1090~1138)等人和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韓維(公元1017~1098)、宋庠(公元996~1066)、宋祁(公元998~1061)等人的詩爲資料來考察他們的詩歌的押韻與《廣韻》韻部的異同。邵雍有《擊壤集》(《四部叢刊》本),程顥有《明道文集》(見《二程文集》),程頤有《伊川文集》,尹洙有《尹河南文集》,陳與義有《簡齋集》(《四部叢刊》本),韓維有《南陽集》(《宋詩鈔》本),宋庠有《宋元憲集》(《聚珍版叢書》本),宋祁有《宋景文集》。宋庠、宋祁兄弟二人史稱爲安州安陸人(即今之湖北安陸),但宋氏先世久居雍丘,他二人雖生於安陸,但二十歲以後就移居汴梁,所以與韓維同列爲雍丘人。
爲考察洛陽和汴梁的語音分韻,便於敘述其與《廣韻》的異同起見,下面按《四聲等子》十六攝的名目依類加以説明。
1.果攝歌戈兩韻,《廣韻》注同用;假攝麻韻則爲獨用。但在邵雍詩裏歌戈麻通用,而且蟹攝的佳韻牙音字也與麻韻字相押。如《擊壤集》十四《小車吟》:
仁義場圃,聞見無涯(佳),里巷相切,親朋相過(戈),人疑日馭,我謂星查(麻)。或遊金谷,或泛月波(戈),或經履道,或過銅駝(歌),進退雲水,舒捲煙霞(麻)……
陳與義詩歌戈兩韻没有與麻韻相協例,但佳韻牙音字也與麻韻同用。例如《簡齋集》一《次韻周教授秋懷》詩:
一官不辦作生涯(佳),幾見秋風捲岸沙(麻)。宋玉有文悲落木,陶潛無酒對黄花(麻)。天機衮衮山新瘦,世事悠悠日自斜(麻)。誤矣載書三十乘,東門何地不宜瓜(麻)!
其他如程頤、韓維、宋庠都如此。
2.止攝《廣韻》支脂之三韻通用,微韻獨用。唐代已有支脂之微通用的例,如洛陽元稹的《有鳥》詩以“鴟衰飛枝兒”相押(見《元氏長慶集》二十五),元結《寄源休》詩以“事累吏易帥貳智畏”相押。宋代邵雍、程頤、陳與義、韓維等人支脂之微幾韻也一樣通用,而且與蟹攝齊韻平上去三聲字和去聲祭韻、廢韻合用不分。例如:
《擊壤集》三《秋懷》:晴窗日初曛,幽庭雨乍洗(薺)。紅蘭靜自披,緑竹閑相倚(紙)。榮利若浮雲,情懷淡如水(旨)。見非天外人,意從天外起(止)。
又《安樂吟》:安樂先生,不顯姓氏(紙),垂三十年,居洛之涘(止)。風月情懷,江湖性氣(未),色斯其舉,翔而後至(至)。無賤無貧,無富無貴(未)。無將無迎,無拘無忌(志),窘未嘗憂,飲不至醉(至),收天下春,歸之肝肺(廢)。盆池資吟,甕牖薦睡(寘)。小車賞心,大筆快志(志)。或戴接籬,或着半臂(寘)。或坐林間,或行水際(祭)。
《簡齋集》二十七《題像》:兩眉軒然,意像無寄(寘)。而服如此,又不離世(祭)。鑑中壁上,處處皆是(紙)。簡齋雖傳,文殊無二(至)。
陳與義《無住詞·清平樂·木犀》:黄衫相倚(紙),翠葆層層底(薺)。八月江南風日美(旨),弄影山腰水尾(尾)。
3.蟹攝包括《廣韻》齊佳皆灰咍和祭泰夬廢幾韻。齊韻獨用,佳皆同用,灰咍同用,祭霽(齊去)同用,泰獨用,廢獨用,夬與佳皆去聲卦怪兩韻同用。惟宋邵雍等人除齊祭廢與止攝字合爲一類外,其餘諸韻都通用不分,只有佳韻的佳崖涯和夬韻的話字讀入假攝而已。如:
《擊壤集》三《秋懷》:山横暮靄中,鳥逝孤煙外(泰)。殘菊憂霜催,幽蘭懼風敗(夬)。患難人不喜,富貴人所愛(代)。我心自不有,愛憎豈能賣(卦)。
《簡齋集》十五《鄧州西軒書事》:千里空攜一影來(咍),白頭更著亂蟬催(咍)。書生身世今如此,倚遍周家十二槐(皆)。
《南陽集·舟中夜坐》:晴霜落波底,斗柄插堤外(泰)。扁舟燈火明,樽酒夜相對(隊)。臨歡意暫遣,念離心已痗(隊)。篙師喜冰坼,理楫事晨邁(夬)。
4.遇攝包括魚虞模三韻,《廣韻》魚獨用,虞模同用。宋邵雍、陳與義、韓維等三韻通用不分,尤侯韻脣音字也與魚虞模韻字相押。如:
《擊壤集》七《寄長安幕張文通》:無學又無謀(尤),胸中一向虚(魚)。枯腸忺飲酒,病眼怕看書(魚)。洛浦輕風裏,天津小雨餘(魚)。故人千里隔,相望意何如(魚)?
《簡齋集》八《錢柬之惠澤州吕道人硯》:君不見銅雀臺邊多事土(姥),走上觚稜蔭歌舞(虞)。餘香分盡垢不除,却寄書林汙縑楮(語)。
5.流攝包括《廣韻》尤侯幽三韻,《廣韻》注爲同用。邵雍等人詩與《廣韻》同。如:
《擊壤集》一《高竹》:高竹臨清溝(侯),軒小亦且幽(幽)。光陰雖屬夏,風露已驚秋(尤)。月色林間出,泉聲砌下流(尤)。誰知此夜情,邈矣不能收(尤)。
程顥《明道文集》三十八《秋日偶成》:寥寥天氣已高秋(尤),更倚凌虚百尺樓(侯),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侯)。退安陋巷顔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尤)。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遊(尤)。
6.效攝包括《廣韻》蕭宵肴豪四韻。《廣韻》蕭宵同用,肴獨用,豪獨用。宋代邵雍、韓維四韻通用,陳與義、宋庠詩中蕭宵相押,而陳與義豪韻獨用,宋庠肴韻獨用,與《廣韻》相同。如:
《擊壤集》十五《屬事吟》:鷦鷯分寄一枝巢(肴),不信甘言便易驕(宵)。當力尚難超北海,去威何足動鴻毛(豪)。
《南陽集·對雨思蘇子美》:五月陰盛暑不效(效),飛雲日夕起蒿少(笑)。回風颯颯吹暮寒,翠竹黄蕉雨聲鬧(效)。北軒孤坐默有念,人生會合那可料(嘯)。昔與子美比里閭,是月秋近足霖潦(號)。
7.宕攝、江攝唐人詩中已有通用例,宕攝包括陽唐兩韻,江攝只有江韻一韻。邵雍詩陽唐與江韻通押,與陽唐相承的入聲藥鐸兩韻也與江韻入聲覺韻相押。如:
《擊壤集》四《答人見寄》:鬢毛不患漸成霜(陽),有托琴書子一雙(江)……
《擊壤集》十四《謝王勝之惠文房四寶》:銅雀或常聞,未嘗聞金雀(藥)。始愧林下人,識物不甚博(鐸)。金雀出何所?必出自靈岳(覺)。
《南陽集·又和子華兄(韓絳)》:濟濟高燕會,衆賓且喜樂(鐸)。方冬氣常温,是日寒始若(藥)。愁雲際平林,垂見雪花落(鐸)。四座喜相顧,有引必虚爵(藥)。中堂豈非佳,東圃羅帟幄(覺)。
8.梗攝包括《廣韻》庚耕清青四韻,《廣韻》庚耕清三韻同用,青獨用。邵雍、程頤、尹洙、陳與義、韓維、宋庠等人庚耕清青四韻通用。又曾攝包括《廣韻》蒸登兩韻,入聲爲職德兩韻。邵雍等人也與庚清青等韻通押。如:
《擊壤集》四《不寢》:閑坐更已深,就寢夜尚永(梗)。輾轉不成寐,卻把前事省(靜)。奠枕時昏昏,擁衾還耿耿(耿)。西窗明月中,數葉芭蕉影(梗)。
《明道文集》三十八《遊鄠山詩·象戲》:大都博奕皆戲劇,象戲翻能學用兵(庚)。車馬尚存周戰法,偏裨兼備漢官名(庚)。中軍八面將軍重,河外尖斜步卒輕(清)。卻憑紋楸聊自笑,雄如劉項亦閑爭(耕)。
《宋元憲集》十五《新歲雪霽到西湖作》:水華煙態壓回汀(青),客至無情亦有情(清)。芳草不須緣短夢,一番新緑滿塘生(庚)。
《簡齋集》十《夏日集葆真池賦詩》:清池不受暑,幽討起予病(映)。長安車轍邊,有此荷萬柄(映)。是身唯可懶,共寄無盡興(證)。魚游水底涼,鳥宿林間靜(靜)。談餘日亭午,樹影一時正(證)。清風不負客,意重百金贈(證)。
9.通攝包括《廣韻》東冬鍾三韻,《廣韻》東獨用,冬鍾同用。按:唐代洛陽東冬已讀同一韻(見李涪《刊誤》),宋代東冬鍾三韻通押,入聲屋沃燭三韻亦然。如:
《擊壤集》六《落花長吟》:……花穠酒更濃(鍾)。花能十日盡,酒未百壺空(東)……
《明道文集》三十八《秋日偶成》:閑來無事不從容(鍾),睡覺東窗日已紅(東)。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東)。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東)。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東)。
《簡齋集》二十《晚登燕公樓》:欄干納清曉,拄杖追黄鵠(沃)。燕公不相待,使我立於獨(屋)。霧收天落川,日動春浮木(屋)。舉手謝時人,微風吹野服(屋)。
10.山攝包括《廣韻》寒桓删山先仙元幾韻。《廣韻》寒桓同用,删山同用,先仙同用,而元與魂痕同用。宋代邵雍等人寒桓删山先仙都合用無礙,惟略分洪細而已。諸韻入聲曷末黠鎋屑薛也都通用不分。至於元韻,多與先仙合用,與魂痕通押的較少。元韻的入聲月韻也與屑薛等韻通押。此自唐代洛陽元稹和獨孤及已肇其端。下舉宋人詩爲證:
《擊壤集》三《宿延秋莊》:驅車入洛周,下馬弄飛泉(仙)。乍有雲山樂,殊無朝市喧(元)。非唯快心志,自可忘形言(元)。借問塵中有,誰爲得手先(先)。
又《秋懷》:萬里晴天外,一片霜上月(月)。長松挺青蔥,群卉入消歇(月)。有齒日益衰,有髮日益脱(末)。獲罪固已多,此公難屑屑(屑)。
《明道文集》三十八《晚春》:人生百年永,光景我逾半(换)。中間幾悲歡,況復多聚散(翰)。青陽變晚春,弱柳成老幹(翰)。不爲時節驚,把酒欲誰勸(願)?
《景文集》五《省舍晚景》:日稷城陰生,塵露稍雲歇(月)。密樹抱煙沈,高禽映天没(没)。外物既不擾,清機亦徐發(月)。何意羲皇風,吹我襟袖末(末)。少駐北堂陲,娟娟待明月(月)。(没韻爲魂韻入聲,詩中能押)
11.臻攝包括《廣韻》真臻諄文欣魂痕諸韻,《廣韻》真臻諄同用,文欣同用,魂痕同用。宋代邵雍等人都通用不分。相對的入聲質櫛術物迄没也一致相押。唐代洛陽人元結、獨孤及已如此(如《元次山文集》三《忝官引》,獨孤及《毗陵集》一《壬辰歲過舊居》)。但宋人詩臻攝入聲且每與梗曾兩攝入聲字相押,與唐人不同。如:
《擊壤集》四《與人話舊》:耳目所聞見,且言三十春(諄)。才更十次閏,已换一番人(真)。圮族綺紈故,朱門車馬新(真)。從來皆偶爾,何者謂功勳(文)。
《擊壤集》十九《費力吟》:事無巨細,人有得失(質)。得之小心,失之費力(職)。(職,蒸韻入聲字)
《簡齋集》十八《出山》:陰岩不知晴,路轉見朝日(質)。獨行修竹盡,石崖千丈碧(昔)。(昔爲清韻入聲字)
《南陽集·利涉塔院》:許公讀書地,塵像一來拂(物)。門掩僧不歸,簷低燕飛出(術)。高人不可見,石塔鎮寒骨(没)。
12.咸攝包括《廣韻》覃談鹽添咸銜嚴凡八韻。《廣韻》覃談同用,鹽添同用,咸銜同用,嚴凡同用。邵雍等八韻都通協不分。相對的入聲合盍葉帖洽狎業乏亦然。如:
《擊壤集》一《高竹》:高竹逾冬青,四月方易葉。抽萌如止戈,解籜若脱甲(狎)。修靜信可愛,繞行不知匝(合)。嗟哉凡草木,徒自費鋤鍤(葉)。
《簡齋集》二《臘梅》:世間真僞非兩法(乏),映日細看真是蠟(盍)。
《南陽集·孔先生見約同遊》:群峰羅立青巉巉(銜),中有佛廟名香嚴(嚴)。飛泉洶湧出峰後,四時激射喧蒼巖(銜)。跳珠噴雪幾百丈,下注坎險鍾爲三(談)。援蘿頫瞰石底淨,明鏡光溢青瑶函(覃)。
13.深攝包括《廣韻》侵韻。《廣韻》侵韻獨用。宋代諸家也都獨用,不與咸攝字相混。入聲緝韻也不與咸攝的入聲字通押。
《擊壤集》三《晨起》:山高水復深,無計奈而今(侵)。地盡一時事,天開萬古心(侵)。輕煙籠曉閣,微雨散青林(侵)。此景雖平淡,人間何處尋(侵)。
《南陽集·晚過象之葆光亭》:浮沉閭里間,放志謝維縶(緝)。行貪月色靜,歸犯露華濕(緝)。寒鼓出城重,飛星過樓急(緝)。卻想竹庭下,主人猶獨立(緝)。
根據以上以北宋時期汴洛詩家的押韻與《廣韻》韻部的比較來看,宋代韻部通押的情況跟《廣韻》的同用、獨用例已大不相同,而跟唐代大北方的語音的分韻極爲接近[3],主要的發展是:齊韻字與支脂之微相押;蒸登兩韻字與庚耕清青相押,入聲亦同;元韻字與先仙相押,入聲亦同。元代周德清作《中原音韻》,分韻類爲十九部,有好幾部跟北宋汴洛音是相同的。如上面所説的齊韻歸在齊微部,梗曾兩攝字合爲庚青部,元韻歸入先天部。這些都可以説明由唐到宋、到元,韻部的分合在北方語音裏已經跟《切韻》一系的韻書迥乎不同了。《中原音韻》作於元泰定元年(1324),晚於邵雍、程顥、宋庠、韓維等人二百四五十年,北音又有了新的演變。假攝又分出車遮,止攝又分出支思,入聲又派入三聲,就一步一步跟現代的普通話語音系統接近了。
——收録於《周祖謨學術論著自選集》
[1] 編者按:一説生於河南林縣,後遷居洛陽。以下凡涉詩人里籍之判定,一依原文,不做改動且不出注。
[2] 編者按:一説爲1047。以下凡涉公元紀年,一依原稿,不做改動且不出注。
[3] 見《唐五代的北方語音》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