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的读音:tǔbō还是tǔfān?

1960年,我国著名戏剧家田汉同志创作的歌颂我国汉藏民族兄弟友谊的话剧《文成公主》上演。话剧先在内部演出,请周总理和中央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观看。当周总理看到当时的吐蕃使臣禄东赞远道前来长安替赞普松赞干布向唐太宗请婚这一幕中,演员把“吐蕃”念作“tǔfān”时,周点理向坐在身边的历史学家吴晗同志提出了“为什么西藏地方当时叫作‘吐蕃’”等几个问题,要求史学界的同志把它查一下,搞清楚它的语源。

吴晗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写了一封信给当时的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民族研究所把这个紧急任务交给了藏学家牙含章。牙含章向总理提交了基于《广韵声系》、藏汉对音和外文译音等材料的研究结论,完成了这项任务。后来,该话剧公开上演时,台词中“吐蕃”二字的发音,就不再念作“tǔfān”,而念作“tǔbō”了。

学界至今仍争论不休约

虽然牙含章同志的研究得到了总理的肯定,《新华词典》《辞海》《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开始)中“吐蕃”的读音已标为tǔbō,但时至今日,仍有一些学者发表文章,认为“吐蕃”应读作tǔfān。

主张“吐蕃”应读作tǔfān的,其主要论据:一是唐代贾岛《寄沧州李尚书》诗中有“青冢骄回鹘,萧关陷吐蕃。何时霖岁旱,早晚雪邦冤”句,其中“蕃”与“魂、村、喧、冤、言”等字押元韵。

二是宋代史炤《资治通鉴释文》“唐纪十一”和“唐纪二十七”中,“吐蕃”下均有“(蕃)方烦切”的音注。

三是元代蔡巴·贡嘎多吉用藏文写的《红史》里提到,它有关“唐-蕃史事”的叙述源于元初汉族译师胡将祖对《唐书·吐蕃传》的藏译,其中“吐蕃”依汉文读音译写,其藏文的拉丁文转写为thu hyen [<hwen],因藏文像蒙古语一样没有轻纯辅音f-,所以《红史》此处以hy-译写汉语“蕃”字的声母f-,这说明“吐蕃”的蕃“其音不作‘播’甚明”。

主张“吐蕃”应读作tǔbō的,其主要论据:一是关于“蕃”字的藏汉对照。根据李方桂、柯蔚南《古代西藏碑文研究》和王尧《吐蕃金石录》等的研究,823年立于拉萨大昭寺门前公主柳下、用汉藏两种文字刻写的的唐蕃会盟碑中的“蕃”字均对应于bod。

另,敦煌石室所出的藏文写卷第1263号所列的藏汉对照的语词:第7列有“bod特蕃”,第8列有“bod gyi btsan po土蕃天子”。这是787年吐蕃占领河湟瓜沙以后,在敦煌一带定居的藏人留下的手迹。又, 清乾隆年间四夷馆在充分的语言调查的基础上编写的汉藏对照双语教材《西番译语》,分藏文(草书)、汉语词和藏文的汉字译写三部分,其中“番人、番僧、番汉”的“番”(,即bod),均用 “播”来译音。

二是古藏文中“蕃”字的原文。蔡巴·贡噶多吉藏文《红史》中,称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约公元前二三百年)为bod-kyi-rgal-po(蕃王)。

三是兄弟民族语言中关于“吐蕃”的记写形式。“吐蕃”在古突厥语中写作tüpöt(tüp,宗族;pöt,蕃。古突厥语u、ü,o、ö,b、p往往都不分),在维吾尔文古籍中写作Tübüt、Tibät、Tibet等,在元代蒙文史料中写作Tibet,在清代满汉文献中写作“图伯特”或“土伯特”等。四是“蕃”或“吐蕃”在汉语历史文献中的异形词。《册府元龟·外臣部土风三》有“(弃宗弄赞)自号吐蕃为宝髻”(宝,蕃;髻,王),元·王恽《玉堂嘉话》中有“吐蕃,土波”,元·王磐奉敕撰写《拔思婆行状》中有“班弥达·拔思婆帝师,乃土波国人也”(宋濂等奉敕撰写的《元史》中却是“八思巴,土番萨斯迦人也” ),元代法典《通制条格》卷二十九僧道“汉僧红衣”条有“汉儿和尚每,穿着土钵和尚红衣服”(土钵,即吐蕃),1935年底红军长征时在西康甘孜建立的政权叫博巴(博,蕃;巴,人。博巴,藏民)政府。可见,其中的“蕃/番/波/钵/博”都读如bod。五是上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七工作队对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各地的藏语进行的大规模实际语言调查证明,藏族自称“博巴”或“博(bod)”(见《藏语简志·概况》)。

双方所列的以上证据,都是确凿的证据,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

“吐蕃”的两个读音是正俗音关系

著名语言学家徐通锵先生曾说过,复杂问题的背后往往有一条简单的线索。“吐蕃”的读音问题也是这样。吐蕃二音tǔbō和tǔfān都是客观存在。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正音和俗读音的关系。

何谓正音、俗读音?

1.官方承认、采用的读音为正音,民间个人注音、与官方正音不同的读音是俗读音。《唐蕃会盟碑》是官方所立,王磐的《拨思发行状》是奉敕撰写,《通制条格》是元朝法典,《西番译语》系清乾隆年间四译馆组织调查并编写,20世纪50年代的大规模藏语调查是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七工作队所做,20世纪60年代牙含章的吐蕃读音研究系受周总理及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委托,且其结论得到周总理的首肯。这些证据都证明“吐蕃”今天应读tǔbō,这都是官方承认、采用的读音,是正音。相反,贾岛诗中吐蕃的“蕃”押元韵,宋代史炤《通鉴释文》中“吐蕃”的注音,元初汉族译师胡将祖对《唐书·吐蕃传》的藏译,都属于个人作品,与官方正音有异,都属于俗读音。

2.主人读音为正音,他人所读并与主人读音有异的读音为俗读音。如前所述,《西番译语》和《藏语简志》中“吐蕃”的读音(tubō)都是基于对藏人语言的大规模调查得出的官方结论,根据现代汉语语音规范中“名从主人”的原则,这是正音。其他非藏族学者或个别藏人所读并与绝大多数藏人所读有异的读音(tǔfān),是俗读音。

3.符合理据的读音一般为正音,不符合理据的读音一般为俗读音。吐蕃是个汉语中的音译词,其中“吐”“蕃”二字在汉语中都无义。“蕃”是古藏民自称,吐蕃一词源于古突厥人对古藏民的称呼tüpöt,古藏民也有用“吐蕃”自称的,“吐蕃”根据源词音译读作tǔbō符合理据,是正音。相反,读tǔfān则不符合理据,“吐蕃”的“蕃”不是“藩属、外族”的意思(立《唐蕃会盟碑》时,吐蕃已能与大唐分庭抗礼,自恃兵强要求平起平坐,绝不承认与大唐是藩属关系的;“蕃”作“外族”义时不单用),不读fān,“吐蕃”的tǔfān音是俗读音。

顺便说一下“吐蕃”俗读为tǔfān的原因。一是fān为“蕃”的强势读音。二是“吐蕃(bō)”也是唐王朝域外的少数民族,系“八蕃(fān)”之一。《新唐书·西域列传》:“东至高丽,南至真腊,西至波斯、吐蕃、坚昆,北至突厥、契丹、靺鞨,谓之‘八蕃’,其外谓之‘绝域’。”三是“吐蕃”也是西蕃(fān)之一。西蕃本指蕃居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或西方各国及其地区;在唐代,西蕃中吐蕃的力量最强大,所以西蕃常用以特指吐蕃。金城公主远嫁吐蕃时,当时朝中大臣李峤、徐坚、张说、薛稷、马怀素、赵彦昭等近20人都写有应制诗《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很自然,以上这些因素会对吐蕃的“蕃”的读音产生较强的错误类推作用,从而使部分汉民将吐蕃读作tǔfān。

实际上,经对《全唐诗》的穷尽式调查,唐诗中吐蕃的“蕃”,真正明确押元韵的(今音fān),只有贾岛诗一首。贾岛并没有参与过唐蕃事;参与过唐蕃事的,如张说、白居易等,其诗中并无吐蕃的“蕃”押元韵的情况。

明白了“吐蕃”的两个读音tǔbō和tǔfān是正俗音关系,辞书中“吐蕃”的读音就可标注为tǔbō(也有俗读为tǔfān的)。如此,则既体现规范,又表明二者关系,两全其美。

——朱宏一(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来源: 《辞书研究》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