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切之剙,爲濟直音之窮,合二字以爲一字之音,實即拼音之理,其法至美而易,雖童稚亦可解喻。然自來文人學士,或皓首鑽揅,猶茫然不解,其受等韻家門法名目之迷惑者,固不必論,而古人反切立法之不周密,亦有以致之。錢玄同先生論反切之弊曰:
夫反切二字,上字既爲標紐之符號,則宜每紐取其一字,凡同紐者,皆以此字爲反切之上一字。下字既爲標韻之符號,則宜每韻每等取其一字,凡同韻同等者,皆以此字爲反切之下一字。如此,則以有定之符號,切無窮之文字,學者只須熟記符號百餘,便可盡識一切文字矣。
乃東漢時作反切者,各不相謀,用字未能畫一。自魏晉以迄隋陳,作者多家,非能悉循舊切,時有更易新文。故陸氏纂集切韻,於同紐同韻同等之宇,反切用字多異。今考廣韻反切用字,上一字有四百餘,下一字有千餘,合之約一千五百。是欲明反切,非先熟記此一千五百之反切用字不可。此爲令人難解之大原因。
其實法言切韻既成,韻類用字,可盡改用「東」「冬」諸字。(其一韻有數類者,可取其類初見韻之字用之。如「東」韻有合撮二類,合口初見韻者爲「東」字,則「同」「空」「公」「蒙」諸字,皆以「東」字爲切。撮口初見韻者爲「中」字,則「蟲」「終」「忡」「崇」諸字,皆以「中」字爲切是也。)
守溫字母既成,紐類用字,可盡改用「見」「溪」諸字。蓋反切之理,但令上一字與所切字同紐,下一字與所切字同韻同等,即盡改舊切,易以新文,亦無不可。而當時士大夫襲守故常,不肯改作,斯實拘墟之見矣。
以上所論,蓋以切語上下字未能畫一。如廣韻反切用字,上一字有四百餘,下一字有千餘,遂使後之學者迷惑莫解,故主韻類盡改「東」「冬」「鍾」諸字,紐類盡改「見」「溪」「羣」諸字,庶可一致,而便于學者。然此尚非盡善之策也。切語上下字雖多至千餘,若使明其方法者讀之,實甚容易。雖規定上一字必用「見」「溪」「羣」「疑」諸字,下一字必用「東」「冬」「鍾」「江」諸字,若使不明其方法者讀之,亦終不解,莫能發正確之音。所以然者,我國文字偏重形符,非如印度歐羅巴之專以聲符結合也。反切雖即拼音之理,而聲符文字之子音母音相合,其成音易,反切之上字下字相合,其成音難;蓋子音母音相合,可連續而成一音,反切上字下字相合,不能連讀而成一音也。(亦有可連續而成一音者,如「同」徒紅切,「蛩」渠容切等字,但不多見。因反切上下字,若欲皆相連而成一音,其法必窮也。(陳蘭甫切韻考內篇通論,言之甚詳,可參閱之。)反切所以不能連讀而成一音者,以切語上一字下一字,皆自有其聲與韻。今反切之法,上一字取其聲,下一字取其韻,則上字之韻下字之聲,必須棄去。今舉一例如次:
「傍」步光切,以「步光」二字切「傍」,上一字「步」字僅取其聲,下一字「光」字,僅取其韻。
「步」薄故切,以「步」字爲「傍」字反切之上一字,則僅取「步」字之聲「薄」字也。
「光」古黄切,以「光」字爲「傍」字反切之下一字,則僅取「光」字之韻「黃」字也。
故「傍」步光切,必須棄「步」之韻「故」字,棄「光」之聲「古」字而後可。要而言之,亦即取「薄黃」二音相成。
以泰西拼音文字證之,「傍」字之音,實即由b‘+wang而成b‘wang音,至易明瞭。若以反切「步光切」之理,易泰西文字拼之,「步」字之音爲b‘u,「光」字之音爲kwang,則是併b‘u、kwang之音,而爲b‘wang也。如是,其上字之b‘u,須棄其母音u,下字之kwang,須棄其子音k,然後始可成爲一音。故拼音之聲符,二字可連讀而爲一音,反切則不能也。
由此觀之,反切所以使人難解者,其最大之弊,實在中有所窒礙,不能相連而成一音。故不明其方法者,雖至皓首,終無識字之緣也。
今欲使人人有識字之緣,非改良反切使能連讀成音不可。近今注音字母之創,庶幾合于此理。然注音字母所定之聲母與韻母,乃依據北音者。以注方今字音,使有標準,便于應用則可。至于研考舊籍,注記方言,則所能發之聲韻,猶多未備。此事之改進,尚有待于來者。
——林尹《中國聲韻學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