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榮寶:歌戈魚虞模古讀考

人生最初之發聲爲阿(a);世界各國字母多以阿爲建首;阿音爲一切音之根本,此語言學之公論也。

《廣韻》二百六部,陰聲之部七十。依今音讀之,此七十部中屬於純粹阿音者,惟麻馬禡三韻。(以後統稱麻韻或麻部)然麻韻諸字,以古韻條理分析之,其什之七八當隸魚虞模部,什之二三當隸歌戈部,故麻韻爲閏餘之音,無獨建一類之實。今魚虞模部之字多讀u音或ü音,歌戈部之字多讀o音;若以麻韻諸字散歸此二部,則是中國古語竟無純粹阿音之字,豈非大奇!

依余研究之結果,則唐宋以上,凡歌戈韻之字皆讀a音,不讀o音;魏晉以上,凡魚虞模韻之字亦皆讀a音,不讀u音或ü音也。

中國文字以形爲主,無記音之符,故語言之變遷爲尤易。近世學者據諧聲偏旁及經典中有韻之文以考古韻,所得甚多。然偏旁及韻文之功用,至考見古今韻分部之異同而止。若古某部之當讀某音,其與今讀之差别如何,則雖徧稽舊籍,無由得確實之證明。是故,吾人知唐宋之音歌戈麻爲一攝矣;然歌麻同攝云者,爲當讀歌如今音之麻乎,抑讀麻如今音之歌乎?進而求之,吾人又知周秦漢魏之音魚虞模馬爲同部矣;然則魚馬同部云者,爲當讀魚如今音之馬乎,抑讀馬如今音之魚乎?此從來學者所未及也。

夫古之聲音既不可得而聞,而文字又不足以相印證,則欲解此疑問者,惟有從他國之記音文字中求其與中國古語有關者而取爲旁證而已。其法有二:一則就外國古來傳述之中國語而觀其切音之如何,一則就中國古來音譯之外國語而反求原語之發音,是也。試舉研究之結果分論如下:

何以知唐宋以上凡歌戈韻之字皆讀a音也?

考日本之有漢籍,在西晉初,而其采漢字以制假名爲切音之用,在唐之季世;日本之所謂「漢音」,正六朝唐人之讀音也。今觀假名五十音中其代表a,ka,sa,ta,na,ha,ma,ya,ra,wa十音者,用阿,加,左,多,那(亦作奈),波,末,也,羅(亦作良),和十字,即屬於歌韻者五字,屬於戈韻者二字,屬於麻韻者二字,屬於末韻者一字。夫依聲託事,必取其聲之相近者;縱有一二通假之字不必與本音全相吻合,要其大體當不甚違異。今a列十字中取材於歌戈者七字,則歌戈之必與a音相諧可知。難者或謂,假名之用,但取以爲寫音之記號,與本字無涉。乃日本音注漢字,凡屬歌戈麻韻者,一律以a列諸音爲切,則必當時教授漢字者其讀音固如此也。夫謂日本之五十音不足以盡漢音之變,故以假名切漢字,無論如何精密,終不免若干之轉訛,斯固然矣。然遇音之爲日本所闕或其所不能區分者,彼乃不得不以類似之音當之;若其同具之音,則譯對之際,自當求其適合。假令歌戈韻之字在爾時漢讀已爲o音,彼何難取o列諸音爲切,而必故用此不諧之a列以相代耶?

謂日本之所謂「漢音」未足據,則試更求古代西人譯語以證之:第九世紀——即我晚唐時代——阿剌伯商人所著「中國遊記」,或稱中國濱海方面與Sila諸島爲界,其民白皙,臣屬中國,自言,若闕朝貢,國必不雨,惜我國人無親歷其地者。(Suleyman氏游記,見Reinaud氏《阿剌伯及波斯人印華旅行叢談》卷一。)此必指朝鮮。是時半島全部方在新羅王國統一之下,中國亦稱之曰斯羅。(《南史·新羅傳》)阿剌伯人所記,既非出自身經,則必得之中國人之傳述。古音「斯」讀如si,Sila之爲「斯羅」譯音,毫無疑義。此唐人讀「羅」爲la之證矣。又阿剌伯人之知日本,亦在是時,而名之曰「Waqwaq」。西人治東故者,或以此爲日本語「Wakoku」(倭國)之音轉。(Vander Lith及Devic氏《印度異聞錄》)余按,日本無自號「倭國」之事;「倭國」云者,正自古中國人稱日本之名;阿剌伯此語亦必直接譯自漢文。此又唐人讀「倭」爲wa之證矣。

不第此也。馬哥博羅以宋元之際來遊中國,其時中原音韻已漸開近世語言之端;今觀其書所紀地名,如Cacianfu之爲河中府,Cacanfu之爲河間府,皆明白可據,(M. G. Pautier氏博羅本書注第二册)而譯「河」作ca,乃與日本所謂漢音「河」爲「ka」者完全一致,(河從可聲,古音當屬溪母。)東西互證,有以明其必非偶合,則讀歌如麻,雖元初猶有未變者矣。

凡此皆就外國人所傳中國語音言之。若夫中國古來傳習極盛之外國語,其譯名最富,而其原語具在不難覆按者,無如梵語;故華梵對勘,尤考訂古音之無上法門也。六朝唐人之譯佛書,其對音之法甚有系統,視今人音譯泰西名詞之嚮壁自造十書九異者頗不相侔。今尋其義例,則見其凡用歌戈韻之字,所代表者必爲a音,否則爲單純聲母(Consonne)。試舉證以明之,如:

阿伽陀,(依梵書字母爲次。)能滅一切毒之藥也,(《華嚴經》)梵語爲agada。(所引梵字,均改用羅馬字拼寫。其對音之例及所加音符,一依M. Monier Williams《梵字彙》)a者,否定之前接詞;gada者,此言疾病也。

阿耨多羅,無上也,梵語爲anuttara。an義與a同;uttara,高也,上也,亦譯嗢(烏沒切)呾(當割切)羅。(《西域記》,嗢呾羅犀那,唐言上軍。)

阿彌陀,無量也,梵語爲amita。

阿輸柯,樹名,譯言「無憂」,又摩伽陀國王名,舊譯「阿育」,所謂「無憂王」也,梵語爲aśoka。

阿濕婆,此言馬,(《本草》)梵語爲aśva。古無輕唇重唇之分,非敷奉微同於幫滂並明,(詳見錢竹汀《十駕齋養新錄》)故假「婆」爲va也。

阿修羅,神名,常與梵天帝釋爭權者也,梵語爲asura。

迦頻闍羅,舊譯爲「雉」,(《本草》)今按梵語kapiñjala爲「松雞」之類,譯「雉」者,舉似也。

羯布羅,香名,(《西域記》)即龍腦也,梵語爲karpūra。

羯磨陀那,僧職之稱,譯言「授事」,(《西域求法高僧傳》)梵語爲karmadāna。

迦蘭陀,山鼠之名,(《佛國記》)亦鳥名,(《法苑珠林》)梵語爲kalandaka。

伽陀,省謂之「偈」,頌也,(《西域記》)梵語爲gada。(與「疾病」字同。)

戰達羅,月也,(《西域記》)梵語爲candra。

振多,思也,(《西域求法高僧傳》)梵語爲cinta。

多羅,樹名,其葉長廣,可以寫書,(《西域記》)梵語爲tāla,㯶櫚之屬也。

提婆,亦作「提媻」,天也,梵語爲diva。

陀羅,持也,梵語爲dhara。

頭陀,此言「斗藪」,斗藪煩惱,故曰頭陀,(《頭陀寺碑文》李善注)梵語爲dhuta。

尼羅蔽荼,史告總稱也,譯言「青藏」,(《西域記》)梵語爲nilapia。

波帝,夫主也,梵語爲pati。

貝多,舊說以爲樹名,即「多羅」之異譯。(《翻譯名義》:多羅舊名貝多。)按,梵語pattra,本凡「葉」之通稱,印度人以葉寫書,因謂「書」爲「葉」。「貝多」乃pattra之轉,tra急言之爲「多」也。(希臘語謂「葉」爲πέταλον,其首二綴讀如paita,正與「貝多」二字古音絕似,其語源爲同一也。)

婆那娑,果樹名,(《隋書·真臘傳》)此出梵語panasa,即今所謂「波羅蜜」也。

波羅末陀,第一義諦也,梵語爲paramârtha,謂「至高而全確之形上之知識」也。

波羅伽,度彼岸也,梵語爲pāraga。

波羅蜜多,到彼岸也,梵語爲pāramita。

波羅越,鴿也,(《佛國記》)梵語爲paravata。(古音「越」讀如wat,故以諧vata。)

波栗濕縛,此言「脇」,(《西域記》)梵語爲parśva。

芬陀利,此言「白蓮華」,梵語爲pundarika。

婆律,香名,梵語爲baris。

佛陀,省謂之「佛」,此言「覺」,梵語爲Buddha。古讀「佛」如勃,《晉書》「赫連勃勃」,《宋書》作「佛佛」也。

菩提薩埵,省謂之「菩薩」,次於佛者之稱,梵語爲bodhisattva。bodhi,謂完全知識;sattva,謂生存之本體。古音「薩」爲sat,依本篇音例求之,「埵」當爲twa;以「薩埵」對sattva,至諧之音也。

婆羅門,印度最貴之種姓,亦宗教之名,古稱印度曰「婆羅門地」,(《舊唐書·天竺傳》)印度文字曰「婆羅門書」,(《隋書·經籍志》)梵語爲Brahman。(「婆羅門」譯字起於後漢,其名甚古;依今音讀之,與Brahman相去殊遠。古讀「門」如「滿」,故「門冬」一名「滿冬」,見《釋艸》郭注;更依本篇音例求之,則「婆羅門」三字古音爲ba-la-man,以校原語,真未達一間。乃知古人譯音本諧,今自失其讀耳。)「婆羅門」急言之爲「梵」,古音「梵」讀如bam也。

婆利耶,婦也,梵語爲bharya。

曼陀羅,天花也,梵語爲mandara。

摩訶,大也,廣也,梵語爲mahat。今吳語謂「龐大」曰「麻哈」,義出於此,正「摩訶」之古讀也。

摩醯首羅,地神也,(《華嚴經》)梵語爲mahisura。

密呾羅,亦譯「密多」,此言「友」,(《西域記》)梵語爲mitra。

牟呼栗多,一晝夜三百分之一也,梵語爲muhurta。

閻魔,亦譯「燄摩」,地獄之王,梵語爲yama。或作「琰魔羅」,又省爲「閻羅」,此誤以yamala爲yama也。

羅剎,魔鬼及一切凶惡可畏者之稱,梵語爲raksha。

婆那,亦作「伐那」,林也,(《西域記》)梵語爲vana。

毗訶羅,居處也,寺也,梵語爲vihala。故「毗訶羅波羅」譯言「護寺」,爲梵語vihalapāla;「毗訶羅莎弭」譯言「寺主」,(以上並見《西域求法高僧傳》)爲梵語vihalasvāmin也。

吠陀,婆羅門古經也,梵語爲veda。

尸多,亦譯「尸陀」,寒也,(《西域記》)梵語爲śita。

首陀羅,印度最下種姓之稱,梵語爲śudra。

首陀婆,净居也,(《翻譯名義》)梵語爲śudhavasa。

娑訶,能忍也,世界之稱也,(《西域記》)梵語爲saha。

修多羅,佛氏所謂「經」也,(《法華經》)梵語爲sūtra。

窣堵坡,亦作「私鍮簸」,亦作「數斗波」,(《西域記》)省謂之「塔」(古音twap),梵語爲stūpa。

此外人名地名,更不勝枚舉,舉其尤習見者,則:

阿難陀,釋迦牟尼佛之異母弟,又其大弟子之一,佛滅後撰集諸經傳世者也,梵語爲Ananda。

阿那婆荅多,藪澤之名,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所謂殑伽,信度,縛芻,徙多,四水所自出者也,譯言「無熱惱」,(《西域記》)梵語爲Anavatapta·an,謂「無」;avatapta,謂「熱」也。

阿縛盧枳低濕伐羅,(「枳」疑「杞」之誤。)所謂「觀自在菩薩」,析言之,「阿縛盧枳多」爲「觀」,「伊濕伐羅」爲「自在」,(《西域記》)梵語爲Avalokitêśvara,乃avalokita與iśvara之結合語也。

迦彼羅跋窣都,亦作「迦維羅」,釋迦牟尼降生地,(今非薩巴德東北二十五英里Bhuila。)梵語爲Kapila Vastu。

迦濕彌羅,今譯「克什米爾」,梵語爲Kaśimira。

俱尸那迦羅,釋迦入滅地也,(今哥爾克波爾東三十五英里Kasia。)梵語爲Kuśinagara·nagara,此言「城」,故亦謂之「拘尸城」也。

健馱邏,北印度古國,(今阿富汗喀普爾河下流地。其都城布路沙布邏,今旁遮普之白沙威爾。)梵語爲Gandhara。

呾叉始羅,亦北印度古國,(今旁遮普北境,濱印度河之地。)梵語爲Taksha śila。(法顯作「竺剎尸羅」,云,漢言截頭;佛爲菩薩時以頭施人,故因名國。今按,梵語taksha義爲「斷截」,又龍[naga]名;Takshaśila,猶言「呾叉[龍]之居」[residence of Taksha]。法顯譯其義爲「截頭」者,按,呾叉始羅城北有無憂王建塔,相傳如來昔修菩薩行時嘗爲大國王,號戰達羅鉢剌婆,求菩提捨頭惠施之處,見《西域記》。梵語śiras爲「頭」,亦爲「捨頭」。然則taksha既有「截」義;śila更與śira音近,漢譯同字;而其地又有「佛捨頭爲施」之古蹟。總是三因,遂生異解也。)

吐火羅,亦譯「覩貨邏」,中央亞細亞古國,唐威振於西域時,嘗收其地以爲月氏都督府者也,(今屬阿富汗。)梵語爲Tukhāra,阿剌伯語爲Takhâristân。

尼泊爾,古譯「泥婆羅」,梵語爲Nepāla,亦言「甘蔗」也。

波羅奈,(《佛國記》)殑伽河濱大都會,世界最古都邑之一,今英名Bernares,梵語爲Bharânasi。

摩伽陀,東印度古國,其都華子城,(今巴德拏。)阿育王爲佛教第三次結習於此,中國古亦以「摩伽陀」爲印度之通稱,梵語爲Magada。

摩訶迦葉波,釋迦大弟子之一,所謂「飲光勝尊者」也,(《傳燈錄》)梵語爲Maha-Kaśyapa。

羅㬋羅,釋迦之子,亦大弟子之一,梵語爲Rahula。

毗訖羅摩阿迭多,印度史有數之英主,所謂「超日王」也,梵語爲Vikramâditya。vikramâ,義爲「勇猛」;ditya,義爲「日」(the sun of Diti)也。(毗訖羅摩阿迭多,本疴日音[Ujjayini]城主,爲馬盧襪[Malava]之建國者,嘗驅逐塞種[Saka],統一北印度,又網羅文獻,爲學者所宗。今通行歷史教科書以超日王爲北印度烏萇[Udyana]國王,此緣超日王都疴日音,英名作Ujjain,亦作Oujein,日本學者誤以爲即玄奘之所謂烏仗那,於是我國移譯日本人「東洋史」者遂以法顯之烏萇當之矣。按,今疴日音爲中印度馬盧襪部之一城,故城在今城北一英里之地,彼土所謂「七聖城」之一,與北印度之烏萇絕不相蒙也。)

維摩羅詰,菩薩之名,譯言「净名」,(《翻譯名義》)梵語vimala爲「净」,kirt爲「名」也。

尸羅迭多,超日王之後裔,所謂「戒日王」也,(《舊唐書》作尸羅逸多。)梵語爲Siladitya。sila,譯言「戒行」也。

僧訶羅,今錫蘭,梵語爲Sihala。siha,此言「師子」,故亦稱爲師子國也。

綜合上列譯字觀之,其中屬於歌戈韻者二十一字,爲「阿,迦,柯,伽,多,埵,陀,馱,那,波,簸,婆,媻,魔,摩,磨,羅,邏,娑,莎,訶」;今惟「阿,迦,伽,那」四字有讀a音者,餘皆讀o;而古概用以諧a,苟非古人讀歌戈如麻,則更無可以說明之法。(此二十一字中,惟「迦」字戈麻兩收。今人讀釋迦之「迦」古牙切,音本不誤[梵語śakya]。然《廣韻》則於戈韻「迦」字下注云,「釋迦,出釋典。」按,釋迦本音,作《廣韻》者斷無不審之理,而以之入戈者,非讀「迦」如kyo,乃讀「戈」如kwa也。)

且此非獨梵書譯例爲然也,凡當時所譯外國人名地名,語源之可考者,按其對音之例,無不相同。隨舉數事,足資證驗:

阿剌伯,唐時謂之大食,史家以爲其王姓大食氏,雖傳聞之異,然古來西域諸國所以稱阿剌伯人者,其音實與「大食」二字相似,即波斯語回紇語謂之Tazi,(Sambéry氏Kudatku bilik)亞美尼亞語土耳其語謂之Tadjik或Tazik,西里亞語謂之Tayi,Ta-ï或Tayoyé,(D’Ohsson氏《蒙古史》卷一)明「大食」譯音所自出,而唐人亦謂之「多氏」。(《西域求法高僧傳》)其證一矣。

大食人名見于史傳者,如阿蒲羅拔即Abul Abbas,爲阿拔斯系哈里發初祖;如訶論即Harun-al-Roshid,爲同系第五世哈里發。其證二矣。

大食王都謂之亞俱羅,(杜還《經行記》)即Akula,爲當時西里亞人及下希伯來人稱阿拔斯故都Kufa(《元史》作「苦法」。)之名。(Abbeloos and Lamy 又Assemani氏《東方文庫》三)其證三矣。

波斯自稱其國曰Iran,亦曰Pars,亦曰Fars,其形容詞爲farsi;而中國自古稱爲「波斯」,亦作「波剌斯」。其證四矣。

今波斯地Kharassan,唐時譯爲「呼羅珊」。(《舊唐書·大食傳》)其證五矣。

葱嶺西部高原,今譯「帕米爾」,出土耳其韃靼語Pamir,譯言「無人之野」,(近人或以「帕米爾」爲波斯語「平屋頂」之義,誤也。波斯人稱帕米爾一帶地爲Bam-i-dunia,譯言「世界之屋頂」,非「帕米爾」爲波斯語也。)唐時譯爲「波謎羅」。其證六矣。

花剌子模爲鹹海西南、裏海以東、阿母河下游以西地方之總稱,其名最古,出波斯語Kharazm。khara義爲「榛莽」,kharazm猶言「榛莽之地」。今西文作Khwarizm,或作Kharezm,其首綴如「哈」如「喀」;而《唐書》譯作「火尋」,(「尋」爲閉口音,古讀如zim。)亦作「貨利習彌」,亦省作「過利」。(《元史譯文證補》云:「花剌子模,波斯語,解爲地低平。《唐書·西域傳》有貨利習彌,因詢波斯人考正其音,則爲貨勒自彌,知《唐書》譯音猶勝《元史》。」余按,洪說誤也。今依波斯語音,正爲「哈喇自姆」。《唐書》譯首音爲「貨」,乃古人讀「貨」如「化」之故,非與《元史》譯音有異同也。)其證七矣。

海南諸國之名見于古史者,如干陀利,如闍婆,如媻皇,如呵羅單,如婆利,如奔陀浪,如占波,其中「陀,婆,媻,呵,羅,波」諸字,以原語考之,無不當讀a音:即干陀利者,Kandari也,爲蘇門答剌之古名;闍婆者,Java也,今譯「爪哇」,又或訛爲「瓜哇」;呵羅單者,Kalantan也,今圖作「吉連丹」,爲暹羅領馬來半島東岸之地;媻皇,亦作「婆黃」,即Pahang,在吉連丹東南,今圖作「彭亨」;婆利爲Bali,爪哇正東島國,今圖作「巴里」;奔陀浪者,Pandarang也,古交趾南部之稱,今法領交趾地;占波者,Champa也,交趾南部古國。其證八矣。

日本古來自稱曰Yamato,《魏志》謂之「邪馬臺」,(古音「臺」爲toi。)而《後漢書》注謂之「耶摩推」。(《隋書》作「邪靡堆」;「靡」亦从「麻」聲,古音與「摩」相同。)其證九矣。

新羅,朝鮮語爲Sinra。其證十矣。

今西藏首府拉薩(Lassa),爲唐時吐蕃故都,《舊唐書》作「邏些」。其證十一矣。

以上諸名,皆唐以前舊譯,重規襲矩,斠如畫一。謂非六朝唐人讀音如此,不可得也。

宋人譯名用字,多同前代。今校其讀音,亦與舊譯相合。試就《諸蕃志》及《宋史·外國傳》諸譯語舉其尤可徵信者以明梗概,則如:

新拖之爲Sunda,(今爪哇及蘇門答剌間海峽之名,圖作「巽他」。)

蒲花羅之爲Bokhara,(今圖作「布哈拉」。)

弼斯囉之爲Basra,(古代白格達之大商埠。)

遏根陀之爲Alexandria。

晏陀蠻之爲Andaman群島,(今圖作「阿達蠻」。)

麻囉弗(《諸蕃志》以爲大秦國王之號。)之爲Mar Aba,(古代乃斯利安總教主之尊稱,mar譯言「可崇敬」,aba譯言「父」,見FriedrichHirth and W. W. Rockhill氏《諸蕃志譯注》。)

薩滿多(西天竺僧名,見《宋史·天竺傳》。)之爲Sāmanta,(梵語「鄰接」之義,亦人名。)

乾陀羅(國名,見《天竺傳》。)之爲Gandhara,(見上。)

曩俄囉賀囉(同上。)之爲Nagarahāra,(即《西域記》之「那揭羅曷」。)

嵐婆(同上。)之爲Lampaka,(《西域記》作「濫波」,今名Lamghān。)

密坦羅(胡僧名,見《天竺傳》。「坦」蓋「怛」之誤。)之爲Mitra,(梵語謂友僧徒,多以爲名。)

那爛陀(金剛坐王名,見《天竺傳》。)之爲Nālanda,(梵語謂「施無厭」(玄奘說),又「龍名」(義淨說)。王舍城(Rāja-giha)附近那爛陀村有寺,極知名。)

訶黎佛(《大食傳》以爲國王之名。)之爲Khalifa,(阿剌伯語教主之稱。《元史譯文證補》作「哈里發」。)

一經證明,皆無疑義。是爲古音未變之據。故楊中修《切韻指掌圖》猶合歌麻爲一。至劉鑑《切韻指南》,乃立果假二攝,而遼金元史以下譯名,遂無不以歌對o,以麻對a。然則歌麻異讀爲元代以後之變遷,有斷然矣。

今音歌韻雖多收o,然其中有數字如「阿,他,那,麼,大」,相沿仍收a音。盖音韻之變更,或因一二字讀音之傳訛而遂致其他同部諸字之正讀從之而靡,或因政治中心文學中心之異動而遂致從來之標準音受方音之感化。然文字之中有若干爲常語所習用,其勢力尤强于他字者,則其字每不受此種變遷之影響,而獨能保持其本來之發音。例如:

古音知徹澄照穿床皆爲端透定,故「之」字讀如ti。今俗語猶謂「之」爲ti,而變其字爲「底」爲「的」,「底」「的」即「之」字之本音也。

古娘母日母皆爲泥,故「爾」字讀如ni。今俗語猶謂「爾」爲ni,而變其字爲「你」,「你」即「爾」字之本音也。

古輕唇音皆爲重唇,故「無」字讀如ma如mu。今俗語猶謂「無」爲mu或轉曰mau,而變其字爲「沒」爲「毛」,「沒」「毛」即「無」字之本音也。

古侵覃鹽咸爲閉口音,並收m,故「甚」字讀如zhim。今俗語猶謂「甚」曰shim,而變其字爲「什麼」,「什麼」急言之即「甚」字之本音也。

元曲科白多用「波」字,說者以爲語助。余考其用法,皆表示「命令」或「請求」之意,因悟其即今俗語之「罷」字。元曲作「波」,乃當時「波」尚讀pa之證。今「波」字之韻轉o,而語助之音未變,故變其字爲「罷」,「罷」即「波」字之濁音也。

「阿,他,那,麼,大」等字,皆語言中最普通之詞類,不隨文言爲變遷,故其讀音乃殘留之古音,不可以爲俗語之轉訛,而轉可藉之以考見其同韻諸字之正讀者也。

以上論六朝唐宋之音讀「歌、如、麻」,既詳且盡矣。

何以知漢魏之音雖魚虞模之字亦讀a音也?無論何種國語,開齊之音常多于合撮,複綴語尤然。試觀梵語,a音之綴字殆占其全部字彙十分之九以上,而現在諸國語中,其無ü音者尚往往而有,此明證也。乃檢《史記》《漢書》所譯外國人名地名,依今音讀之,其含a音者寥寥無幾;反之而其屬於魚虞模韻當讀u音或ü音者,如「姑,孤,車,渠,吾,都,屠,涂,徒,圖,奴,蒲,莫,諸,且,蘇,疏,胥,烏,于,呼,虛,狐,壺,胡,余,盧,閭」等字,觸目皆是。是何開口之少而合撮之多乎?余以譯文異同校之,則見同一語音,而在宋齊以後用歌戈韻字譯對者,在魏晉以上多用魚虞模韻字爲之;因恍然於漢魏時代之魚虞模即唐宋以上之歌戈麻,亦皆收a而非收u、ü者也。今請詳述之:

佛陀之爲Buddha譯音,既如上述。而《釋老志》稱「張騫使大宛還,傳其旁有身毒國,(古讀『身』如『引』如『賢』,而波斯等國呼印度爲Hindu,故譯爲『身毒』。)始聞有浮屠之教」,(古讀「浮」如bu。)則以「屠」對dha矣。《後漢書·襄楷傳》載楷上言云,「聞宮中立黃老浮圖之祠」,則又以「圖」爲dha矣。

旃陀羅,梵語至賤雜姓之稱,《楞嚴經》所謂「無問凈穢剎利尊姓及旃陀羅」是也。原字爲Candala。而《佛國記》譯爲「旃荼羅」,云,「旃荼羅名爲惡人,與人別居」,是以「荼」爲a矣。(《廣韻》「荼」字亦入麻韻,宅加切,爲此字本音。)

優婆塞,華言「近住」,爲不出家而信持佛法之男子之稱,出於梵語Upâsaka。(古讀「塞」如sak,故常用以對saka。例如saka譯「塞種」,Mahiśasaka譯「彌沙塞」。)而《後漢書·楚王英傳》載「明帝賜英詔,用伊蒲塞及桑門字」,注云,「伊蒲塞即優婆塞」,是以「蒲」對pa矣。

闍婆之名,始見《宋書》。而三國時吳中郎康泰使諸蕃國,記其所經及傳聞,凡數百國,中有「諸簿」,即「闍婆」,是以「諸」爲ja,以「簿」爲va矣。

釋迦牟尼母妃夫人Māyā-devi,釋典多翻「摩耶」。而《魏略》引《浮屠經》云,「浮屠母云莫邪」,是以「莫」爲ma矣。

賓度羅,阿羅漢(arhat)之一,梵文作Paura,本義爲「白」。而晉時譯爲「賓頭盧」,《前秦記》稱「釋道安嘗注諸經,夢見梵道人頭白眉長,識者知安所夢賓頭盧也」,是以「盧」爲ra矣。

《南史·新羅國傳》云,「新羅,魏時曰新盧,宋時曰新羅。」此辨古今語音之變最爲明瞭。盖Sinra之名未始有改,曰「盧」曰「羅」,乃中國譯字之異,此又古音讀「盧」如「羅」之確據矣。

其《史》《漢》異文,亦有足互相證明者:

《漢書·匈奴傳》:「漢使因杅將軍出西河,與强弩都尉會涿邪山。」耶律鑄《雙溪醉隱集》涿邪山詩注以爲涿邪即朱邪。土耳其語「磧鹵地」之義。而《史記》作「涿涂山」,徐廣云,「涂,音邪」,索隱云,「涂,以奢反」,是讀「涂」爲ya矣。

《史記·大宛傳》,「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漢書·陳湯傳》作「闔蘇」,注引胡廣云,「康居北一千里有國,名奄蔡,一名闔蘇。」奄蔡今無可徵。洪侍郎以爲即《元史》之「阿速」,今俄羅斯南境近臨黑海之地。余以古音求之,决爲欽察,即Kaptchak,爲裏海北邊地方之稱。欽察本韃靼游牧部族之一,語源曖昧,(洪書謂有二解:一爲土耳其韃靼語「空樹」之義;一爲波斯語「平地之民」之義。)無由斷其起自何代,即不得謂漢時無此名。《史記》稱「奄蔡臨大澤,無崖,盖乃北海云」。所謂「大澤」,以裏海當之,亦較以黑海當之爲合於地望。(漢時康居王都在祁連山北,康居西北二千里,僅可及裏海北,不得遂至黑海也。)古喉音牙音字多相通轉,「奄」與「弇」音義略同,而「弇」又音古南反,故「奄」亦得讀如kam,轉入即爲kap。(古音同部之字,平入不甚區分。故hat亦譯爲「漢」[han],如「阿羅漢」,以t與n同爲舌頭音也;kap亦譯爲「欽」[kim或kam],如「欽察」,以p與m同爲唇音也。)「蔡」,倉大切,古讀如tsa,今吳音猶然。《漢書》作「闔蘇」,「闔」讀爲「閤」,其音正爲kap;而以「蘇」代「蔡」,則可證當時之讀「蘇」爲sa矣。

然此猶可曰譯音之偶歧也,則請更引魚虞模古不讀u之例以反證之。漢魏六朝譯例,凡遇梵書u音綴字,悉以尤侯韻字相對,或假屋沃爲之,(屋沃爲尤侯之入,其韻攝爲uk。)從無用魚虞模韻者。乃若有之,則必其字本當入侯而後人雜入虞模者也。故:

諧u以「優」:upa爲「優婆」,唐人乃改「鄔波」;(《西域記》,又《求法高僧傳》。)Udumbara爲「優曇鉢」。(無花果屬。或作「優鉢曇」,誤。)

諧ku以「鳩」:kuru爲「鳩樓」,(四大洲之一。)唐人乃改「拘盧」;(「拘」从「句」聲,本亦當入侯,《廣韻》雜入虞。)Kumara爲「鳩摩羅」,(此言「童」。)唐人乃改「拘摩羅」。

諧kshu以「丘」:Bhikshu爲「比丘」;bhikshuni爲「比丘尼」。

諧tu以「兜」:tushita爲「兜率陀」,(天界之名。)唐人乃改「覩史多」。或諧tu以「鍮」以「斗」:stūpa爲「私鍮簸」,亦爲「數斗波」,唐人乃改「窣堵波」。(《西域記》,見前。)

諧du以「頭」,或以「豆」:Sindu爲「辛頭」,(河名。)唐人曰「信度」;Indu或Hindu爲「賢豆」,唐人曰「印度」。(並《西域記》。)古作「身毒」,或作「天竺」,「天」讀如「顯」(《釋名·釋天》云,「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顯也。」)「竺」讀如「篤」也。

諧nu以「耨」:anuttara爲「阿耨多羅」。(見前。)

諧bu以「浮」:Buddha爲「浮圖」,爲「浮屠」;(見前。)Yambu爲「剡浮」,亦爲「閻浮」,(四大洲之一。)唐人乃改「贍部」。(《西域記》)

諧mu以「牟」:muni爲「牟尼」。

諧ru以「婁」以「樓」:kuru爲「鳩樓」;(見前。)Sumeru爲「須彌婁」,(山名。)唐人改「蘇迷盧」。(《西域記》)

諧śu以「首」:Sudra爲「首陀羅」,唐人改「戌陀羅」。(《西域記》)

諧su以「修」,亦以「須」:(須,古音當入侯,《廣韻》雜入虞。)asura爲「阿修羅」;(見前。)vasu爲「和須」,(此言「善」。)唐人改「伐蘇」。(《西域記》)

諧hu以「睺」:Rahura爲「羅睺羅」。(見前。)

此魚虞模與尤侯之別,顯然可見。凡唐人所謂「舊譯作某訛」者,乃古今音異同,非訛也。然則古魚虞模韻之收a而不收u,反覆證明,已無駁難之餘地。

試更以聲音自然之理考之:

禽鳥之名,多象其聲。烏啼雅雅,故謂之「烏」,「烏」之爲言ā也。字亦作「雅」作「鵶」作「鴉」,音義皆同。孔子曰,「烏,盱呼也,取其助气,故以爲烏呼。」助气云者,謂張口舒气若烏之鳴,故「烏呼」之爲言āhā也。若讀uhu,則是合口,何助氣之有乎?字亦作「於戲」,其音並同。《春秋傳》曰,「於越入吳」,說者以爲「於」者發聲之詞,「於」讀如ā,故云「發聲」。「戲」从「虍」聲,古讀如hā,「伏羲」亦爲「伏戯」,戯者,化也。(孟喜《易章句》)

「呱」从「瓜」聲,《詩》曰,「后稷呱矣」,「呱」之爲言kwā也,象小兒啼聲,此干越夷貉之子所生而同者也。

自稱曰「吾」,「吾」之爲言ngā也,象小兒學語聲,故小男小女謂之「吾子」,亦謂之「童牙」,古音「吾」「牙」同也。(《廣韻》「吾」字兼入麻,允吾,地名,讀如「鉛牙」。按,地名多存古音,所謂通俗習呼,不隨文言變更者也。)

「父」讀如ba,古奉並同母,今俗語亦謂父曰「爸」,即「父」字之本音也。

「鼓」讀如kwa,象土鼓之聲,土鼓,鼓之始也。

凡此皆出于天籟之自然。言語之音有變而天籟終古不變,據不變者以考變者,其原始可知也。

魚虞模轉入則爲藥鐸,藥鐸之韵攝爲ak,以藥鐸之讀ak證魚虞模之讀a,此平入相通之理也。

魚虞模之讀u音ü音,乃宋齊以後之變遷,觀「新盧」宋時曰「新羅」,可以推見。此蓋江左之音,非中原之舊。(今麻韻諸字,吳音亦多轉o,即其類例。)而其同部之字猶有若干未改舊讀,作韻書者乃取而雜入麻部以與歌戈相次;考古者見其音之不類也,於是毅然爲之說曰:古音「家」讀如「姑」,「瓜」讀如「孤」,「牙」讀如「吾」,「者」讀如「渚」,「華」讀如「敷」,「馬」讀如「武」,「下」讀如「戶」,「暇」讀如「豫」,亭林倡之,江段以下諸君子和之,三百年以來,此說遂如金科玉律之不可動矣。由今考之,乃知古人——讀「姑」如「家」,讀「孤」如「瓜」,讀「吾」如「牙」,讀「渚」如「者」,讀「敷」如「華」,讀「武」如「馬」,讀「戶」如「下」,讀「豫」如「暇」,與亭林諸人所想象者正相反也。(《釋名》,「車,古者曰車聲如居,言行所以居人也;今曰車,車,舍也,行者所處若舍也。」韋昭云,「車,古音尺奢反,從漢以來始有居音。」錢竹汀是劉非韋,以爲「韋見《詩》車與華韻,不知古讀華爲敷;車之讀居,又何疑焉?」榮按,劉韋所辨,在此字聲母之異同,不在韻母:即劉意「車」古讀見母[ka],今讀穿母[cha],韋說反是;至「居」「舍」古韻同部,漢魏人多以魚虞之字韻入歌麻,弘嗣豈有不習,乃煩致辨耶?竹汀狃于亭林諸家之說,以爲古音「華」讀如「敷」,而不知「居」讀如「家」,反詆韋爲俗學,謬矣!)

然則讀歌戈收a者,唐宋以上之音;讀魚虞模收a者,魏晉以上之音。南山可移,此案必不可改!異日倘有得匈奴西域諸國之古史以考證司馬班范諸書者,循吾說以求之,其於人名地名之印合,思過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