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洪澤南:吟讀教學教材》前言

八十八年五月三十日,我邀請了北台灣十來位吟唱家(老、中、青三代)到國家三級古蹟——三重先嗇宮作「詩、聯吟詠」的表演,以紀念該宮創建二四五週年及神農大帝的「萬壽聖辰」,希望對傳統文化的傳承略盡棉薄。承蒙萬卷樓圖書出版有限公司業務部經理梁錦興先生和宋裕老師聯袂前來作「全場聆聽」,並給予我們這一個「吟唱Team」甚高的評價。一向謙沖又饒具幽默感的梁先生說,他是個忙碌的「文化生意人」,這一輩子還不曾從頭到尾聽完一場長達兩個多小時的「詩歌吟唱」,言下頗多鼓勵之意。在梁先生和宋老師的贊助與安排下,我們得以進一步和台東師院林文寶教授、國文天地總編輯、台灣師大的劉渼教授以及萬卷樓叢書部主編李冀燕小姐等人見面請益,而敲定了這一部有聲教材:《大家來吟詩——傳統八音再現》的製作計畫。

古詩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禮記》云:「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這兩段話,正是我們這一個吟唱團隊的心情寫照。對於萬卷樓圖書出版有限公司,我們深表感謝;對於傳統「讀」書文化的發揚,長期以來我們也深具使命感,從七、八十歲的民間耆儒,到十來歲的小朋友,必將敬慎以赴,在這一套教材中,為有識者、有志者提供最好的教學資源。

一、「讀」書人的文化

吟詩作對,書聲琅琅,是漢語系讀書(冊)人共同的文化。雅正的漢語、四聲兼備、八音分明,原本就是吟詩和讀書聲調的基礎。傳統的讀書人,使用的漢語方言可以不同,但是讀書人都是以平、上、去、入為字音的基礎,並講究陰陽和協韻,這是整個漢語系族群的共識。大家互相有交集,而且出入不大,形成了共同的記憶和文化。因為有了「共同記憶」,便能珍惜「民族情感」,彼此懂得欣賞與包容,所以「大家來吟詩」,必也樂融融!

二、吟唱的主體性

前已述及,對傳統「讀」書人而言,吟讀古詩文是一段既自然又沈醉的美感經驗,即使彼此的漢語方言不同,但是在「文音」(即「讀書音」、「孔子白」)方面卻相當接近,且各自依循著平仄、句法、協韻等共通原則,在誦讀時,情不自禁的產生「歌曲化」的現象,這就是本段所要探討的「主體性」。

換句話說,吟唱原不假外求,既毋須「作曲」,也不必「套調」,至於穿唐裝、擺布景、持道具、奏樂器、講排場……,自然也不是吟唱的「主體」。

清朝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一語道破了漢詩吟唱的真諦。在「讀」書人的念念有「詞」下,能夠將漢詩中的「文字」同步轉化成一首優美的「吟調」,且各族群都有共通處,這個特殊現象,即使在音樂性甚高的英詩吟讀中,也幾乎達不到,這就是漢語以「四聲八調」作為主軸的妙用所在!

當然,我們對讀書聲由衷的讚美與樂於推廣,並不是全然基於音樂性,這其中還有肯定「人文風采」的意味。漢語系的吟讀「聲聲自圓美,琅然如玉琴」固不在話下,但人們的喜好讀書聲,往往也就是文化意識的一種自然流露。當前的社會充斥著肢體、語言的暴力,如果青少年會「讀」書,當如宋朝的倪思所言「聞他人讀書聲已極可喜,更聞子弟讀書聲,則喜不可勝言矣」,清人錢世鈞云:「琅然少年書聲好,猶愛深宵與細聽」,書聲琅琅的教育,必能喚出另一番新世界。我們喜好讀書聲,即是認定此與文明有關。

七月三日我在大龍峒保安宮主講:「劍樓吟調與貂山吟調的比較」時,有一位藝術工作者蘇小姐提出了一個很關鍵、很重要的問題——所謂「讀書調」、「吟調」,其「音樂性」何以比不上「京韻大鼓」、「崑曲」、「彈詞」、「南管」,乃及於其他劇種的「級數」?這其實牽涉到什麼是「吟唱」,何者可以作為吟唱的「主體性」等概念。好比當一位大師父帶頭吟誦一部佛經時,眾人的心宜在此(佛)而不在彼(梵唄),所謂「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而「一切世俗音」,又「不如觀世音」,我們可能留意到梵唄是否「莊嚴」,但絕少會意識到老和尚的誦經級數太低。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三大男高音」所唱的歌,其「音樂級數」料應遠高於「佛曲」,但善男信女要的不是這個。作為漢語系族群的「讀」書人,我們已有一套怡然自得的吟調「密碼」而不嫌「低」,就如前面說的,喜好讀書聲,並不是全然基於音樂性,書中的義理往往無窮。朱熹喜愛不置時,嘗謂「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吟讀古詩文,用這個角度去理解,不同類的不必作類比,大概就不會產生這個困惑。畢竟,吟唱是讀書的「方式」,不是特意要拿來表演的。

不過,我還是很尊重蘇女士的這一席話。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浸染在許多自覺「音樂級數」甚高的吟調中,如施勝隆先生的「金陵懷古·調寄滿江紅、元薩都剌作」(見李伯臻先生提供的譜,惟一般吟唱時,常與定譜有出入,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再如天籟吟社的「吟唱女神——凌淨嫆(真珠姑)」,她所唱的袁枚《落花十五首》、厲鶚的《悼亡姬十二首》以及《春江花月夜》等,到現在幾乎很少人能夠超越,可惜的是「真珠姑」已經不在人間,只留下一卷九十分鐘,不很完全的帶子供人憑弔。施勝隆先生則是我在大學時代即很崇拜的吟唱大師,他與莫月娥女士俱屬天籟大將,很榮幸能邀請到他們來參加這一套教材的錄製。「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宿昔」,希望能夠在「老成」尚有人在時,「大家趕快來吟詩」,所謂「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但相信去「上」不遠矣。北投美女吳麗琳小姐的劍樓「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亦堪稱「經典之唱」,凡是聽過的人決不會以我為溢美之辭。

話題岔開太遠了,希望再回到「吟唱的主體性」。我們強調,詩歌吟唱本係依漢語平仄、陰陽、句法、協韻而產生的誦讀、演唱方式,音樂的來源建立在「文字即歌譜」的基礎上(尤其是「四聲俱足、八音分明」的漢語,如閩南語等),有所別於流行歌曲、西洋樂曲,吟唱絕非、也不應該是曲譜「套來套去」、一成不變的「歌曲」。目前,北台灣最有名的吟調——「天籟」、「劍樓」、「灘音」,其實是「外人」用來稱呼他們的,以方便區別詩社,並彰顯他們在吟唱上的特色,而不是詩社的諸君子拿來「自鑠」的!天籟吟社社長張國裕先生曾嚴正指出,天籟弟子吟詩時,不應該自稱「天籟調」,因為文人「以文會友」,用詩歌相酬酢時,唱出來的吟調也許「小異」,但其平仄、陰陽、句法、協韻等「主體」必定「大同」。所以,吟詩就是吟詩,不是什麼「江西調」、「流水調」、「鹿港調」……的問題。正視吟唱的主體性,我們漢語系各族群才有「交集」,「大家來吟詩」也才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