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謨:古音有無上去二聲辨

一、引言

四聲之名,古所未有,學者皆知起於宋齊之世。至於四聲之分,則由來已遠,非創始於江左也。觀魏晉之人,爲文制韻,固已嚴辨四聲,即上求周秦兩漢之文,亦莫不曲節有度,急徐應律,平必韻平,入必韻入。故知字有聲調之别,自古已然。惟古之聲調是否有四,實不易辨。蓋今日欲考古聲調之區分,所憑藉者惟古之韻文而已。然一字之音,今古有異,一字之調,未始無變,執今論古,其事自難。且古人爲文,取其可歌可誦而已,間有通叶,則一字之爲平為仄,乃不能確指,其事又難。是以清人論列古聲調者雖多,終以觀點相異,而所見各殊。或曰古無四聲,或曰古有平上入而無去,或曰古有平上去而無入,或曰古四聲均已具備。斯可謂異說紛紜,雜然並陳矣。然則孰是孰非,不可不論也。

蓋自明陳第倡古詩不必拘於後世四聲之說以後,清初顧炎武方有古人四聲一貫之論,爾後江永服膺顧說,復舉《詩》中四聲通韻之例爲證,由是古無四聲之論乃風靡一時。及至段玉裁始斟酌陳、顧之言,草創新義,以爲古今聲調本自不同,古四聲之不同於今,亦猶古韻部之異乎今也。此與顧、江兩家以爲古詩四聲隨在雜叶之說,大異其趣,誠爲一大發明。段氏又謂周秦漢初之文有平上入而無去,且曰或以爲怪,非好學深思不能知也。其自信之堅如此。段氏之後,孔廣森復創古有去無入之說,雖若可喜,實則囿於方音,非通人之論。迨夫江有誥,始則折中顧、段兩家,既而發明古人實有四聲,特其所讀者不盡與後人相同耳。王念孫晚年亦主此論,道咸之際,夏燮闡發尤詳。古四聲之論至此始有定説。然傳之至今,學者猶未肯信。近人黄侃復謂古音不但無去,抑且無上,以爲古人僅有平入二聲而已,今之上,古皆作平者也。此又一反王、江所論,而蹈襲陳、顧之舊。是說一出,承學之士幾茫然不知所從矣。今披尋《詩》韻及群經諸子屈宋之文,詳加考覈,深悉古人確有上去二聲。因條辦衆說,間下己意,以與考訂古音者共商榷焉耳。

二、辨古無四聲說不可信

古無四聲說,創於明陳季立。季立作《毛詩古音考》,既明古音與今音有異,復謂四聲之辨,非古所有。其意以爲古人之詩既在求其可歌可誦,則平仄互協,不以為嫌,與後世文人之嚴於界畫者不同。舊說必以平叶平,以仄叶仄,反覺其拘。此與其古今音異之論,同爲宋代叶音說之一大解放(陳氏之意未嘗一定認爲古音無聲調之分,只謂古人爲詩平與仄可以通協無礙耳。顧、江每每責其不能固守己說,猶扞格於一二四聲之辨,以爲徒勞脣吻而費簡册,斯亦過矣)。迨清初顧亭林著《音學五書》,承其緒論,而立說更加廣泛,以爲古詩用韻,四聲一貫,本無平上去入之分。且謂入爲閏聲,可轉為平上去。《音論》云:“四聲之論,雖起於江左,然古人之詩,已自有遲疾輕重之分,故平多韻平,仄多韻仄。亦有不盡然者,而上或轉為平,去或轉爲平上,入或轉為平上去,則在歌者之抑揚高下而已。故四聲可以並用。”又云:“古之爲詩,主乎音者也,江左諸公之爲詩,主乎文者也。文者一定而難移,音者無方而易轉。夫不過喉舌之間,疾徐之頃而已。諧於音順於耳矣,故或平或仄,時措之宜,而無所窒礙。《角弓》之‘反’上,《賓筵》‘反’平,《桃夭》之‘室’入,《東山》之‘室’去,惟其時也。《大東》兩言‘來’,而前韻‘疚’,後韻‘服’,《離騷》一篇兩言‘索’,而前韻‘妬’,後韻‘迫’,惟其當也。”此論可謂剴切著明矣。南宋以來叶音之說,至此廓清殆盡。然而陳、顧雖知音有古今之異,而不知字調今古有時相殊。今之讀上者古或與平協,或與本類協。若一字僅與平相協,則此字古必讀平,而不讀上;若一字均與上相協,而不與平相協,則此字古人未必不讀上。若同爲上聲一類,此字古與平相協,彼字古與上相協,是古人二字不同一類,而後者不得與前者相提並論。顧氏第見《詩》中平仄通叶者多,乃謂古四聲一貫,通爲一音,而未能分别觀省,不知其中四聲之分頗稱謹嚴。今人讀之非一聲者,古人或爲一類,而非通協也。此以今證古,終非至當之論。故其說雖可以破宋人舊說之壅滯,然猶無以自立。至於入為閏聲之說,尤背理亂常,悠謬不經。《音論》云:“《詩三百篇》中亦往往用入聲之字,其入與入爲韻者,什之七八;與平上去爲韻者,什之三。以其什之七,而知古人未嘗無入聲也。以其什之三,而知入聲可轉爲三聲也。故入聲聲之閏也,猶五音之有變宫變徵而爲七也。”此謂古人未嘗無入,誠是矣。若謂入與平上去三聲協韻,而入可轉讀爲三聲,則非。蓋《詩》中去入通協者有之,入與平上通協者絕寡。凡顧氏《詩本音》中所謂上入通爲一韻者,往往不同一部;所謂平與入通為一韻者,往往平入分用。既非一韻,又未必同部,平自讀平,入自讀入,不可轉入為平也。如《秦風·小戎》首章、二章平入分别畫然,而顧氏必以爲通韻,遂改入讀平。又《豳風·七月》六章上入分用不亂,而顧氏謂入可轉上,因定爲一韻。是則入或為平,或爲上,其通轉無方矣。此說之虚妄,又與宋人之叶音說何異?故《詩本音》中所謂平仄通協之一類,不合者居多。其所謂古無四聲之說,實不可信。然而篳路初啟,深邃難求。《詩》韻之部類分辨未精,用韻之方例審視未密,則自然以不同部之字為同部,且進而以此不同部之字,其四聲不同而見用於一章者,爲通協矣。顧氏不知古有四聲之分,不亦宜乎。

雖然,顧氏亦非不知其言之過爲廣泛,故《詩本音》於《芄蘭》首章下注云:“古人音部雖宽,而用之則密,故同一部而有親疏。如此章‘支、觿、知’平與平爲韻,‘遂、悸’去與去為韻(“遂悸”與“支觿知”不同部),而合之則通爲一也。《干旄》二章‘旟、都’平與平爲韻,‘組、五、予’上與上爲韻,而合之則通爲一也。《木瓜》二章‘桃、瑤’平與平爲韻,‘報、好’去與去爲韻(“報好”與“桃瑶”不同部),而合之則通爲一也⋯⋯分之而不亂,合之而不乖,可以知其用音之密矣。”此特其一時直覺之所得,終不能動其根本,故雖知平去可分,分之且不亂,然而有所不爲者,爲陳季立之說所囿耳。

顧氏之後,江慎修著《古韻標準》,固亦用古無四聲之說,然能明於通變,不苟爲附和之論。凡顧氏爲求《詩》韻合諧而别轉一音者,皆不復從。且曰:“顧氏《詩本音》改正舊叶之誤頗多,亦有求之太過,反生葛藤。如一章平上去人各用韻,或兩部相近之音各用韻,率謂通爲一韻,恐非古人之意。《小戎》二章以‘合軜邑’叶‘驂’,以念字叶‘合軜邑’,尤失之甚者。”(見例言)是以書中訂正顧說之誤頗多。至於入轉平上之說,尤斥其謬。《標準》卷四入聲第一部總論云:“人聲與去聲最近,《詩》多通爲韻。與上聲韻者問有之,與平聲韻者少,以其遠而不諧也。韻雖通而入聲自如其本音,顧氏於入聲皆轉爲平爲上爲去大謬。”由此觀之,江書雖謂古人四聲通用,然已與顧說有異。蓋江氏以爲古之平入當各有其本音,此爲音素之不同。至於古人爲韻,所以四聲通用較廣者,或於抑揚輕重之辨未若後世之著明耳。然《標準》仍以四聲分卷,似亦未敢断言古人必無四聲也。

三、辨古無上去二聲說與《詩經》用韻不合

顧氏之論古無四聲,疏謬既多。及至段若膺作《六書音均表》,創古四聲不同今韻之說,始加精審。其論古四聲云:“古四聲不同今韻,猶古本音不同今韻也。考周秦漢初之文,有平上入而無去。洎乎魏晉,上入聲多轉而為去聲,平聲多轉為仄聲,於是乎四聲大備,而與古不侔。有古平而今仄者,有古上入而今去者,細意搜尋,隨在可得其條理。今學者讀《三百篇》諸書,以今韻四聲律古人,陸德明、吳棫皆指爲協句,顧炎武之書亦云平仄通押、去入通押,而不知古四聲不同今,猶古本音部分異今也。明乎古本音不同今韻,又何惑乎古四聲不同今韻哉。”此論識見精敏,足破顧說之滯。因知考古之事,必資於審音,審音細,而後論事切也。段氏之分古韻既較顧、江兩家詳密,則其辨識四聲之有無自易。彼謂古音已分平上入三聲誠是,至於古音無去之說,猶與《詩》韻不盡相合。

考段氏立說之根據,不外二端:一曰《詩經》用韻,二曰文字諧聲。此固為審音之要路,求韻之大方,然而用貴有當,不可牽强。荀析理不精,辨材未密,則隙漏百出。夫即《詩經》用韻而論,去與平上相協者有之,與入相協者亦有之。去與入相協者,段氏以爲古必讀入;與平上相協者,古必讀平上。從文字諧聲觀之,陰聲去入相關者多,陽聲平上去牽連者衆。故凡去與平上相關者,段氏以爲古讀平上;與入相關者,古當讀入,因此定古音無去之說。今之去聲,《六書音均表》或歸入,或歸平,或歸上。然而細心尋案,古音未必無去。以《詩經》用韻而言,雖去聲有與平上入三聲通協者,而去與去自協者固多,如之魚脂元諸部之去皆自成一類,不可謂古音無去也。若即諧聲而論,去聲字亦有不與他聲相涉者,如東部之“弄”、元部之“貫亂見建贊算”、脂部之“四罪弃胃對頪隶”、祭部之“外衛敗帶㡀繼貝介”、支部之“解”、歌部之“坐臥”、幽部之“就售”、宵部之“盜”、侯部之“屚寇”,皆難以定其非去。段氏不加詳辨,重其合而不重其分,其誤一也。且夫過信古今聲調有異,而不知古人為詩自有通變,則誤以上去及去入之通協者皆為一類矣。知從偏旁以求四聲之分,而不知偏旁相同者其四聲未必相同(猶之乎同從一聲之字,其聲紐不盡相同也),則誤以諸字之由一聲孳衍而來者,皆與其得聲之字共爲一聲矣。其失已甚。又況據《詩》韻與文字諧聲交互以證古四聲之分合,孰爲可信,漫無分辨乎?蓋《詩》之協韻,何者爲平,何者爲去,其可明者也;文字之諧聲,一音所生諸字是否同聲,其不可明者也。夫不可明者自不能與可明者並論。苟《詩》之協韻,分畫犂然,則不得復據諧聲之關係,以證其合。段氏重諧聲而不重《詩》韻,其誤二也。又古韻各部所具之聲調未必盡同,此部無去,他部則否,豈可斷言古必無去。段氏以一概全,其誤三也。抑有進者:前人論韻均舉《詩經》及群經、《楚辭》爲證,然而群經中往往雜有戰國以迄秦漢之作,戰國以後上去二聲均已逐漸具備,前人因《三百篇》之用韻上去二聲猶有分辨不十分明確者,遂併群經中分用甚明者而亦糅合之,是忽略事實,强古人以從我,非慎思明辨之道矣。段氏乃謂《切韻》以前無去不可入,昧於時代之演變,其誤四也。綜兹四端,可知段氏立說雖似牢不可破,其實間隙尚多。今欲論古四聲,自當以《詩》韻爲主。《詩》韻有去,而段氏認爲無去,是與《詩》韻不合。於時王念孫爲《古韻譜》,亦從其說,未能正焉。

段氏既謂古音無去矣,而近人黄季剛復倡古音無上之說,亦以《詩》音及文字諧聲爲證。以爲《詩經》用韻上與平通叶者既多,而文字之諧聲其聲子聲母全在上聲者又少,是今之上聲古皆讀平無疑。而段若膺《六書音均表》所以無去而有上者,一則因《詩經》上聲連用者多,一則段氏不明《詩》有數章連韻之例(即孔廣森所謂續韻例),故未敢斷然定讞。實則黃氏之誤,正與段氏古音無去之說相若。觀其《詩音上作平證》一文(見黃永鎮《古韻學源流》及《文藝叢刊》),以《詩)中平上通韻之例爲古之本音,極爲牽强。蓋《詩》中上聲分用者多,與他類合用者寡,以寡論多,自不能洽理懕心。又況此雖與平相協,而今韻中與其同爲上聲之字,尚有不與平相協者在,又焉能以其在今韻爲同類,遂與前者係屬而不分乎?其誤所在,不必詳辨自明。復從文字諧聲觀之,之脂魚幽諸部之上,皆截然自成一類者也。段氏獨能分之,其卓識誠不可没,黄氏必謂聲子聲母全在上聲者絕稀,故作革新立異之言,又誰能信?其弟子黄永鎮又述其師之說曰:“黄氏更謂上聲初起則在毛公之後,鄭君之前。證明如次:《詩·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傳曰:‘蒲,草也。’箋云:‘蒲,蒲柳也。’《釋文》:‘蒲,如字。’孫毓云:蒲草之聲不與戍許相協,箋義為長。今二蒲之音未詳其異耳⋯⋯今韻‘蒲’無上聲,漢師之音為韻書所無者多矣。觀此可知‘蒲’在前讀平無上,後讀上,故訓爲蒲柳矣。”此舉單文隻義以為古音無上之證,實不可從。況此單文隻義,猶未盡然:案《詩·揚之水》二章言“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傳曰:楚,木也。三章言“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傳曰:蒲,草也。鄭康成以毛傳言楚曰木,言蒲曰草,上下不應,故箋云“蒲,蒲柳也”,此訓義之異,與音無涉(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至晉孫毓爲《毛詩評》,遂以爲蒲草字音平,蒲柳字音上,故曰箋義爲長。此晉人之臆說,非漢師之舊讀,不可信也。因藉蒲草與蒲柳之訓,不能證毛公讀“蒲”為平、鄭氏讀“蒲”爲上;尤無以證古人蒲字必先讀平,而後復有上聲一音。考《詩.小雅.采薇》六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傳曰:楊柳,蒲柳也。據此,又焉知毛公“蒲”不讀上乎?然而非也,古人蒲字惟有平聲而已。《詩》中蒲字凡三見:《魚藻》三章“蒲居”爲韻,《韓奕》三章“租屠壺魚蒲車且胥”爲韻,均作平聲,此章“蒲”與“許”爲韻,則平上通協耳。考之兩漢韻文亦均作平聲,如枚乘《七發》“腴蒲膚”爲韻,司馬相如《子虚賦》“圃蒲蕪苴”爲韻,馬融《廣成頌》“荼蒲渠于”爲韻,《樗蒲賦》“都蒲憂”爲韻,絕無讀上者。而鄭玄東漢人也,受學於馬融,當亦無異。黃氏謂其讀“蒲”爲上,非爲孫毓所誤乎?然則古音無上之説不能成立,昭昭然矣。因論段說古音無去之誤,故附辨之於此(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詩音有上聲說》一文,亦訂正黄氏之誤)。

四、證古有上去二聲

自段氏創古無去聲之說以後,學者多以爲古四聲不備矣。迨段氏卒後之七年,江晉三始發明古人實有四聲,特古人所讀之聲不盡與今韻相同。有今之上去古讀爲平者,有今之平去古讀爲上者,亦有今韻一聲而古人本有二聲者。江氏因仿顧氏《唐韻正》之例,爲《唐韻四聲正》一書,凡古聲與今聲有異者,皆一一為之辨識,使學者得知古今異同之所在,且有以論古四聲之分類也。其說獨出胸臆,無所因假,故不敢勇於自信,道光二年壬午冬(1822)乃寄書與高郵王懷祖,述其所見,藉以請益。略謂古韻廿一部中,其四聲具備者七部:曰之、曰幽、曰宵、曰侯、曰魚、曰支、曰脂。有平上去而無入者七部:曰歌、曰元、曰文、曰耕、曰陽、曰東、曰談。有平上而無去入者一部:曰侵。有平去而無上入者一部:曰真。有去入而無平上者一部:曰祭。有平聲而無上去入者二部:曰中、曰蒸。有入聲而無平上去者二部:曰葉、曰緝(見《唐韻四聲正》卷首)。此論一以三代兩漢之音爲準,不執今以疑古,不守一以概全,能發前人之所未發。是年王氏殆亦確定古有四聲(觀壬午夏《與丁履恆書》可知。見丁氏《形聲類編》),故答書云:“接奉手札,謂古人實有四聲,特與後人不同,陸氏(法言)依當時之聲誤爲分析,特撰《唐韻四聲正》一書,與鄙見幾如桴鼓相應,益不覺狂喜。顧氏四聲一貫之說,念孫嚮不以爲然,故所編古韻,如札內所舉‘顙饗化信’等字皆在平聲,‘借茂’等字皆在上聲,‘館’字亦在去聲。其他指不勝屈,大約皆與尊見相符。至字則上聲不收,惟收去入爲小異耳。其侵、談二部,仍有分配未確之處,故至今未敢付梓。既與尊書大略相同,則鄙箸雖不刻可也。”此書作於道光三年癸未(1823),時王氏已年登耄耋矣。由是可知王氏晚年所見與江氏不謀而合。顧其書未刊,後人不得其詳。近年始見其遺稿中之《西漢韻譜》,其中分判四聲甚密,藉此得知其立說之梗概。以其晚年所定廿二部言之(廿二部之說,見《與丁履恆書》及劉逢禄《詩聲衍》):支脂之魚侯幽蕭七部,四聲皆備者也。東冬蒸侵談陽耕真諄元歌十一部,則有平而無上去入。質月二部,有去入而無平上。合緝二部,僅有入而已(詳見陸宗達《王石臞先生韻譜合韻譜遺稿跋》)。此與江氏之說大抵相同,惟陽聲未分上去二聲,是所異耳。

夫王、江兩家能知古有四聲,誠爲段氏之後一大進步。然而兩家對於古人所以確有四聲之故,猶未闡發。至道光二十年(1840)當塗夏燮(嗛甫)爲《述韻》,始道其詳(夏炘、夏燮嘗與江晉三為友,而《述韻》中無一字論及江書。江氏《唐韻四聲正》道光七年刻,夏燮蓋未之見)。撮要言之,約有三證(見卷四):(1)古人之詩,一章連用五韻六韻以至十餘韻者,有時同屬一聲,其平與平、入與入連用者固多,而上與上、去與去連用者,亦屢見不鮮,若古無四聲,何以四聲不相雜協?是古人確有四聲之辨矣。(2)《詩》中一篇一章之内,其用韻往往同爲一部,而四聲分用不亂,無容侵越,若古無四聲,何以有此?是四聲分用之例,即判别古韻部有無四聲之確證也。(3)同爲一字,其分見於數章者,聲調並同,不與他類雜協,是古人一字之聲調大致有定。苟古無四聲,則不能不有出入矣。即此三事,足以輔贊王、江之說,亦可證顧、江、段、孔之言尚非通論。兹舉夏氏所列《詩》中一章四聲分用之例,以明古人之嚴於審音:

脂部

《邶風·谷風》二章:遲違畿(平)薺弟(上),平上分用;

《小雅·節南山》五章:惠戾屆闋(去)夷違(平),平去分用;

《小雅·大田》三章:萋祁私(平)稺穧穗利(去),平去分用;

《小雅·采菽》五章:維葵(平)膍戾(去),平去分用。

之部

《鄘風·載馳》四章:麥極(入)尤思之(平),平入分用;

《魏風·園有桃》二章:棘食國極(入)哉其矣之之思(平),平入分用(矣,上聲字);

《小雅·六月》二章:則服(入)里子(上),上入分用;

《小雅·采芑》一章:芑畝止試止(上)翼奭服革(入),上入分用;

《小雅·我行其野》三章:葍特(入)富異(去),去入分用;

《小雅·大田》一章:戒事(去)耜畝(上),上去分用(案夏氏未舉此例)。

幽部

《邶風·谷風》五章:慉讎售(去)鞠覆育毒(入),去入分用;

《豳風·七月》六章:薁菽(入)棗稻酒壽(上),上入分用。

宵部

《衛風·氓》五章:勞朝(平)暴笑悼(去),平去分用。

魚部

《小雅·斯干》三章:閣橐(入)除去芋(平),平入分用;

《小雅·十月之交》四章:徒夫(平)馬處(上),平上分用;

《大雅·韓奕》五章:土訏甫噳虎(上)居譽(去),上去分用。

侯部

《唐風·綢繆》二章:芻隅(平)逅逅(上),平上分用;

《小雅·巧言》五章:樹數(去)口厚(上),上去分用。

東部

《商頌·長發》五章:共共厖龍(平)勇動竦總(上),平上分用。

真部

《大雅·桑柔》二章:翩泯(平)燼頻(上),平上分用。

諄部

《小雅·小弁》六章:先墐(平)忍隕(上),平上分用(案夏氏未舉此例)。

元部

《大雅·民勞》五章:安殘(平)綣反諫(上),平上分用。

此四聲分用例之見於《詩經》者。而群經、諸子、《楚辭》、秦刻石亦往往有之,如:

陽部

《墨子·七患》:當殃(平)仰養仰養(上),平上分用;

《楚辭·遠游》:行鄉陽英(平)壯放(去),平去分用;

宋玉《舞賦》:装芳揚方(平)仰往(上)悵象(去),平上去分用。

耕部

《莊子·在宥》:聽靜正(去)清形精生(平),平去分用;

《韓非子·主道》:令命定(去)情正名形情(平),平去分用。

支部

秦琅邪臺刻石:帝地懈(去)辟易畫(入),去入分用。

脂部

宋玉《高唐賦》:氣鼻志淚瘁磑(去)隤追(平),平去分用(志,之部字);

秦石鼓《靈雨》:癸?濟(上)洎逮(去),上去分用。

之部

《易·賁》象傳:疑尤(平)喜志(去),平去分用;

《易·大畜》象傳:災尤(平)志喜(去),平去分用;

《荀子·賦篇·雲》:塞偪?塞(入)忌置(去),去入分用;

《韓非子·揚權》:富代(去)殆子起(上),上去分用;

《吕覽·君守》:恢恢疑來(平)識事備(去),平去分用;

《吕覽·任地》:時時謀時(平)治富(去)止起倍(上),平上去分用;

秦琅邪臺刻石:始紀子理士侮(上)事富志字載意(去),上去分用;

《楚辭·天問》:市姒(上)佑弑(去),上去分用;

《楚辭·惜誦》:恃殆(上)志態(去),上去分用;

《楚辭·懷沙》:怪態(去)采有(上),上去分用;

魚部

《管子·内業》:舍圖度(去)下所(上),上去分用;

《管子·度地》:下距(上)汐作(入)把餔女野(上),上入分用;

《吕覽·任地》:逆慕薄郄(入)下苦下處(上),上入分用;

《楚辭·離騷》:夜御(去)下予佇妒馬女(上),上去分用。

據此可知古音諸部之上去確與平入分用,學者於古有四聲之說當無疑難矣。由是又可知兩漢之文所以嚴辨四聲者,本有所承,非偶然之事也(王、江、夏三家之能知古有四聲,即由考覈漢人用韻而得)。夏氏嘗就所分古韻二十部詳加考索,以爲古音平上去入四聲具備者,爲之脂支幽侯宵魚七類。備平上去而不備入者,爲東真文元歌陽耕蒸侵談十類。備去入而不備平上者,爲祭至二類。入聲獨用而不備平上去者,爲緝一類。此就其大較而言,細分之則其中四聲辨析最明者,爲支脂之幽侯魚六部。其平上去三聲確有界畫者,爲元部。其餘則宵祭二部去入通用者廣,東歌耕三部上去之屬於平者多。而陽部之去,古人但讀平上(兩漢始有去聲獨用者),真侵二部之去,《詩》中惟與平相協。凡此三韻又幾爲平上二聲之專部矣。至於蒸部,群經諸子所用無上去獨韻者,則古人惟有平聲耳。今就夏氏所說與王、江二氏所論,列爲一表,以便省覽。

王氏(廿二部)江氏(廿一部)夏氏(二十部)
東(陽聲均無上去)東上去東上去(上去歸平者多)

侵上侵上
談上去談上去
陽上去陽上
耕上去耕上去(上去歸平者多)
真去真上
文上去文上去
元上去元上去
歌上去歌上去(上去歸平者多)
支紙忮錫支上去入支上去入
至質
至入
脂旨𩊝術脂上去入脂上去入
祭月祭入祭入(去入通用者多)

之止志職之上去入之上去入
魚語御鐸魚上去入魚上去入
侯厚候屋侯上去入侯上去入
幽有黝毒幽上去入幽上去入
蕭小笑藥宵上去入宵上去入(去入通用者多)

觀上所列,陰聲類之具有四聲,三家所見並同。惟陽聲上去之辨未臻一致而已(王靜安嘗因王氏之說而創古五聲說,以陰陽聲與四聲混爲一談,非是)。

五、古韻二十二部上去二聲字辨

⋯⋯

——《問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