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見名家網站近期刊出的「粵語古趣談」專欄,作者均是醉心研究粵語的黃樹堅老師的高足,黃老師偶有點評附於文末。他曾任教於拔萃男書院,不僅桃李滿門,還出版過一系列談粵語源流的書籍,其中一本書名很「激」:《保衛粵語‧保衛方言──不容普通話獨攬中國語言文化的解讀權、演繹權與發展權》。
月前的一個大清早,本社記者跑到像鬧市中綠洲般的拔萃男書院,黃樹堅老師與他多位高足早已在校史館迎候,記者見到這樣的陣容,頗感意外,也足見黃老師對於「保衛粵語」的執着和堅持。
懂廣州話字源 讀古書更易明
訪問中,黃老師坦言,他對研究粵語產生興趣,是因為上了聲韻學家陳紹棠先生的課(陳先生與潘重規教授曾合著《中國聲韻學》),「他(陳紹棠)說,粵語是很古雅的。我們說『細路仔嗰涿』的『涿』字,見於《說文解字》,『涿,流下滴也』。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一直都以為粵語難登大雅之堂,原來早在東漢已有記載。從此便『發燒』研究粵語,更試着查找古書,想了解粵語字詞是怎樣來的。陳老師的課程又教授我們聲韻學和訓詁學,令我更明白,讀古書可以讀得更明白一些,因為讀一般中學課本的註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如果研究過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等,就會很清楚字詞的解釋,都是有原因的。這不僅可幫助我閱讀古書,並且讓我了解粵語字詞的意義是如何轉變,音調是如何轉變。特別是其中一位教聲韻學的專家是余迺永教授,他在中港台甚至海外都很有名,他的《互註校正宋本廣韻》在兩岸三地都出版過,他的著述很有學術地位。」
他續說:「余老師上課要求學生一定要買一本『廣韻』,儘管沒有要求一定要買他的書,但這本《互註校正宋本廣韻》確實了不起,是論述古今語音發展史的重要著作,上推春秋戰國的『上古音』,下迄普通話及現代各地方言語音,全部跟廣韻有關。」
粵語四聲九調 普通話無入聲
「粵語跟廣韻的關係比普通話深,這足以令我們知道,粵語的語音,即僅從音韻的角度看,便一定不可能是普通話的『變體』;很簡單,廣韻有平、上、去、入,音韻學家己上推到上古,例如《詩經》、《楚辭》的年代,一樣有『平、上、去、入』,只是上古音跟中古音有些微分別,例如上古入聲的一部分,到了中古變了去聲。粵語也是『平、上、去、入』,平、上、去聲分陰陽,即『陰平』、『陽平』、『陰上』、『陽上』、『陰去』、『陽去』,入聲分三個:『上陰入』、『下陰入』、『陽入』。總之,粵語四聲完全可以承接中古四聲,只不過分成『九調』。我也曾經說過,『九調』其實不是好的說法,應該說『四聲九調』,以說明是中古四聲變出來的九調。」
「從這個角度看,普通話是什麼呢?普通話是『陰平』、『陽平』、『上』、『去』,沒有入聲。粵語四聲齊全,上古發展到中古再發展來到今天,是一脈相承的。因此,不可能是取消了入聲的普通話,又重新加上入聲,『變異』成我們的粵語。」
黃樹堅質疑:「語音上已證明粵語不是普通話的變體,那憑什麼說普通話是我們的『母語』呢?」
談到研究粵語的「本字」,黃老師說:「很多我們以為寫不出的字,原來是寫得出來的,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粵語中有很多古老的用詞。我最不以為然的,是現在不少人以普通話的詞語,取代粵語中具有深層次文化的詞語,為何會這樣?我相信是很多人以為普通話一定比粵語文雅,其實剛好相反。」
學者考證粵語 保留古語最多
他拿起《漢語方言詞匯差異比較研究》(董紹克等著)指出:「董紹克先生是山東人,他以春秋戰國至元朝這2000多年中,找出1000個文言詞語,包括天文地理、衣食住行,來對照七大方言,包括北方方言。普通話的官方說法是『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即是說,普通話的詞彙,基本上來自北方話。董紹克先生以北方話作為其中一個研究對象,並以洛陽話為代表。洛陽是多個朝代的古都,理論上應該保留很多的古語。另外六種方言都是南方話,其中包括廣州話。對比之下,發現廣州話保留最多的古語,洛陽話在七大方言裏敬陪末座。即是說,北方話保留的古漢語詞彙最少。普通話就來自北方話,這說明了廣州話的用詞比普通話古雅。」
黃老師自謙,他自己考證過的古字僅有400、500個,但加上20世紀詹憲慈、孔仲南(分別著有《廣州語本字》及《廣東俗語考》等書)諸君的考證,總共考證過的粵語古詞超過2000個,「這些都是嚴肅認真的調查研究,而且這項工作尚未完結,2013年,董紹克先生再出版《漢語方言詞匯比較研究》,同樣用千詞表比對,增加了三個方言點:一是山西的太原話;二是安徽的績溪話,以及廣西的南寧話。結果,十大方言的排序只有些微變化──新上榜的太原話第十,洛陽話由原來的包尾變成第九。績溪話則排第六,即是說,十大保留古語最多的方言,首五名全是南方話,而廣州話依然是冠軍。兩次比較研究,都證明廣州話比北方話古雅。普通話的詞彙來自北方話,那麼,普通話的用詞又怎會比粵語文雅呢?」
非物質文化遺產 不知不覺消亡
黃樹堅老師認為,今天仍然有人歧視粵語,認為粵語「非中國之物」,「我要告訴大家,這是錯的。恰恰相反,粵語保留了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果不是(強調這一點),就會像很多人那樣,以為普通話比粵語文雅,因此不說『今日』、『日日』、『一日』,要說『今天』、『天天』、『一天』。」
「『今日』見於甲骨文,很多甲骨文都有『今日』這詞,卻沒有『今天』。還有,大家熟悉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是『今日之日』,不是『今天之天』。『今天』第一次在文獻上出現,是清代的一本小說《花月痕》(魏秀仁著),距今不過百多年時間。我們以為只有百多年歷史的普通話詞語『今天』,比3000多年歷史的『今日』還要文雅,我們對自己認識太少了!」黃老師慨歎。
「我們對自己的無知,足以令我們自毀。」他直言:「我們將自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棄如敝屣,權將普通話作母語。我們是否應該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究竟有多寶貴?又例如『出入』,電子傳媒時常報道『進出紅隧的車輛』,為何要說『進出』呢?我們說『出入平安』,幾時說過『進出平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語出《孟子》;「顧我復我,出入腹我」,語出《詩經》。『進出』我最早只在東漢劉熙的《釋名》讀過:『津,進也,汁進出也。』(〈釋形體第八〉),但《詩經》、《孟子》出現的時代都早於東漢,為何要抛棄『出入』,講『進出』呢?」
黃老師慨歎,最近7、8年間,他記錄用普通話詞語取代廣州話詞語的例子超過100個。「最初我抱着觀察的態度,認為是語言交流的常態,可是近年這種現象變本加厲,我擔心這樣發展下去,就算用粵語教中文,都已經不再是『粵語』,只是『粵音普通話』罷了。如果繼續無窮盡用普通話代替粵語,即是逼自己承認粵語是普通話的變體,承認普通話是我們的母語,而我們保留的古代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消亡」!
——《灼見名家》專訪